关班长随身的衣兜里总是装着一个红皮日记本,训练间隙里,或者别的什么时候,总要在小本上记上两笔,然后再把小本揣在衣兜里,然后目光深远地望着眼前的新兵们。新兵们每遇到关班长的目光,或扭头或望别的什么地方,兵们都不习惯和班长正视。
每天晚饭后,新兵们没什么事可干,便开班务会,班务会自然由班长主持。开班务会的时候,每个班都拢了堆坐在大通铺上。每个班长坐在新兵们中间,关班长每逢这时便很民主地坐在中间,很优越地望着新兵们,每逢这时李胜明感到脸红心跳,他非常希望关班长的目光能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一会,可是关班长的目光并不在每个人的身上停留。
关班长这时就打开那个红皮日记本,再扫一眼坐在周围的新兵们,吸溜几下鼻子,然后说:开会。再清理一次嗓子,关班长就终于说了:总的说嘛,今天的训练大家都表现不错,第一,大家训练认真;第二,大家的进步很快;第三,第三点嘛——关班长这时又望一眼小本,然后说:第三点就是大家不怕苦,不怕冷,这很好。
时间长了,兵们就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关班长每次开班务会,总会列出优点一二三,缺点也一二三。提到优点时,关班长的话题一转便开始说缺点:个别同志嘛,训练不认真……
李胜明私下里便对田壮说:其实班长也很好当。
田壮没说什么,只说:班长嘛,毕竟是班长。
陈平自从调到连部当文书后,便很少有时间到班里来了。早晨出操时,陈平不用出操,他把新兵连领导的脸盆里打满水,牙膏挤在牙刷上。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开始打扫卫生,先是从连部,然后是指导员还有一些排长的宿舍。做完这一切时,他才轮到自己洗漱,刚洗漱完,新兵们便收操了。陈平这时也不闲着,这时他会从二楼走下来,站在新兵连门前的土坎上,土坎上长了几棵歪七扭八的榆树,冬季的榆树干枯着,在清冷的风中,瑟瑟地抖动。
陈平站在土坎上,便望见了机场,机场的地势很开阔,也很平坦,水泥跑道,流畅地通向远方。这时已有一些机务人员,在朦胧的晨雾中检修飞机,汽车牵引着飞机,一趟趟在机场中穿梭。
陈平望着望着,就有了许多灵感,不时地掏出小本,写几个字,想一想,然后再写。
白天,新兵训练的时候,陈平有时也会出现在训练场地,在训练的间隙里,他找到每个班长,询问一些班里的好人好事,陈平便一一地记在小本上。
陈平每天下午都要出一期黑版报。新兵连的黑版报,是用两块黑版拼起来的,立在食堂门口。陈平便在那两块黑板上,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出新兵中的好人好事。有时好人好事写不满黑板时,陈平便会把自己写好的一首小诗抄在上面。
田壮和李胜明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清晨,我们跑出营房,
去练就我们的意志。
上午,我们走出营房,
去锻造我们的信念。
陈平还在小诗下面的空白处,画了一只光芒四射的五角星。五角星照耀着黑板上的好人好事,也照耀着陈平的小诗。
新兵们一天三次排队走进食堂,每次都肃穆地望着立在食堂门前的黑板,希望能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好人好事,哪怕片言只字。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版上的新兵,便红了脸,和周围的人小心地说着一些谦虚的话。
连里每天晚上都要晚点名,王连长每次晚点名时,都要依据黑板上出现的好人好事进行表扬,被念到名字的人,在队列里,脚后跟总要很响地磕在一起,然后腰身一点点地挺直,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
连长表扬完新兵后,还要顺便表扬陈平几句,王连长说:大家看到那诗了吧,很好,很鼓舞士气。我们的部队就需要这种能文能武的文化兵。
陈平点名时,和后勤人员站在一起,这时的陈平会骄傲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许多人头,望着站在队伍另一侧的女兵排,他的目光在寻找白晔。有时他的目光会和白晔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便一往情深地凝视片刻。
点名结束的时候,离规定的睡觉时间还有一些时候。李胜明便把田壮拉到土坎上,两个人蹲在那两棵歪七扭八的榆树旁,李胜明一边摆弄手里的腰带一边说:陈平真不够意思。
田壮不解地望着他。
他又说:黑板报上从没记过咱俩的名字,还同学呢,只想到自己进步。
田壮说:这事不能怪他,是关班长心里没有我们。你没看见陈平每次采访好人好事,不都是找班长么。
李胜明就低下头,闷声闷气地说:其实我就犯过一次抢面条的错误,别的方面也不比别人差。
田壮叹口气说:关键还是要和班长搞好关系。
黑暗中,李胜明点了点头。
星期日,是规定的洗澡时间,说是洗澡,其实新兵们都巴望着走出新兵连这方小世界到外面逛一逛。
洗澡的地点是在内场。
机场被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是机关和家属生活区,外场就是飞行训练的地方。从外场到内场要走几里路。
每次洗澡时,新兵们都要被班长带着,列队出发。星期天,早饭刚吃过,新兵们就收拾好洗澡的东西,装在挎包里,站在门前等关班长。关班长在这一天,似乎显得也很快乐,背着和新兵们一样的挎包。然后指挥着新兵列队,吸溜吸溜鼻子说:出发。
队伍就出发了,走上了那条油漆路,油漆路上积存着雪,走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响,当队伍走出一段路后,关班长就说:自由走吧。关班长说的自由走,就是不用站队了,李胜明听到这个指示后,动作很快地站到了班长身旁。他冲班长说:关班长,你的挎包我来背吧。关班长挥挥手说:不用。
李胜明挺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别的新兵们一时也无话,有些寂寞地往前走。
天气很好,太阳此时仍没有从大青山后面冒出来,偶尔会刮过一缕风,把路旁杨树枝桠上的积雪吹下来,纷纷扬扬在他们头顶飘落。
关班长瞅着眼前细碎的雪雾,轻叹口气说:这日子多好啊。
李胜明不明白关班长为什么要感叹这日子,他正准备找一个合适的话题和关班长套套近乎,没想到关班长来了这么一句,便也说:是啊,这日子真是挺好。
田壮不说什么,他走得忧心忡忡。
洗完澡的时候,关班长就说:转一转。
离着澡塘子不远,有一个军人服务社。军人服务社只卖一些日用品和烟酒糖茶之类的东西。星期天,军人服务社里的人很多,大都是一些刚洗完澡的老兵或新兵。其实,新兵们本不想买什么,只是在柜台前转一转,看一看。
关班长径直来到副食柜台前,把一只扁形的小瓶从挎包里掏出来,递给一位长得不算难看的姑娘,那姑娘似乎和关班长已经很熟了,也不问,便帮他往小瓶里灌满散装的酒。关班长便立在柜台旁,一口又一口去抿小瓶里的酒,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卖货的姑娘说话,姑娘很忙,一边卖货一边和关班长说话,说话的时候,姑娘不时地抿着嘴笑,脸孔红红的。
李胜明拉了田壮走到另一端柜台前说:咱们也买点东西吧。
田壮说:买什么?
李胜明并不说买什么,把一元钱交给另一个售货员说:买糖。
售货员便给他称了一元钱的水果糖。
田壮想起了李胜明当兵前卖的那头猪,李胜明的爹把那头卖猪的钱都让李胜明带到了部队。李胜明托着那叠钱,跪在父亲面前。
李胜明收起糖冲田壮说:你也买点吧,别的也行。
田壮摇摇头,叹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李胜明趁别人不注意,把自己挎包里的糖塞到了关班长的挎包里,关班长就红着脸说:小李,别别……
关班长最后还是收下了。
李胜明就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小声地冲田壮说:这回和班长的关系就搞好了。
田壮就醒悟过来,他不认识李胜明似的认真看了他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