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琵琶行》一诗中,白居易是如此描写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前歌女、时为商人妇的女士的技艺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倾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诗句,也是辩证法的断语。
人是有嘴会说话的。据恩格斯的研究,有没有比较发达复杂的语言体系,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条件与标志,其他两个标志是直立行走与会使用工具。动物有语言,但在人类看来,那只是简单的鸣叫与呼号。因为没有发达的语言,所以动物没有复杂的思想,只有本能与简单的情感。因为没有思想,动物的语言亿万年也没有多少进步。而人,嘴与脑相互促进,语言功能越来越发达,到了“巧舌如簧”,“唾沫星子”闲言碎语“杀人”的地步。
有声当然好,人如果不说话或听不到别人说话,会傻掉疯掉。
人喜欢听肯定的话,赞美的话,鼓励的话,同情的话,安慰的话。人也喜欢听天上地下,不着边际的话,所谓摆龙门阵、聊天、拉呱、喧官、扯磨,一个意思,那就是使劲地吹,天堂人间地狱,中国外国,经济政治文化,政要歌星影星球星,张家长李家短,幸福的事烦恼的事,逮住什么聊什么。
人也是愿意歌唱、弹奏乐器的,并且愿意聆听与欣赏美妙的,有内涵有情感的歌曲与音乐。
但是,在特定的情境下,说话也好,聊天也好,歌唱与弹奏也好,短暂的停顿一下,或停一个时期,却有着更加奇特的效果。它留给人遐想的空间,咀嚼的空间,以及喜怒哀乐悲恐惊的时间与再创造的空间。比如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她在“嘈嘈切切错杂弹”之后,“凝绝不通声渐歇”,让人品出了更多的忧愁与怨恨,是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特有的艺术与人生魅力。
社会、人生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很值得探究与玩味的。
封建社会被无辜贬官流放的人很多。他们中,有些人如韩愈、白居易等等发足了牢骚,但更多的人,或过于老实,不予诉说;或文字太差,形不成笔墨;或慑于皇威,不敢流露。他们大都采取了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态度。与因为发牢骚被残酷地收拾了的人比,沉默者是幸运的。
人类自奴隶社会始,就生活在阶级社会。阶级社会是压迫与被压迫或曰压迫与反抗的社会。反抗行为中,揭竿起义壮烈,刀兵相见血性,面折廷争刚强,可最让统治者畏惧的,是广大民众以沉默方式进行的反抗。因为沉默的背后,是地火,是国民整体的抛弃与背离。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的后期,国人在经过了狂热在感到了与人奋斗,痛苦无比之后,大片大片地沉默了。可沉默的结果,是“四五运动”的爆发,是“******”的覆灭。而“****”中老舍投湖式的沉默与傅雷伉俪悬梁式的沉默,那是对现实,对历史,对未来深刻的控诉与叩问,其力量,远胜于任何否定“****”的文章与著作。
人们常常以为,诗歌的主要魅力在于其韵律、节奏、激情,在于优美的意境与华丽的语言。窃以为,这些固然重要,但最为重要的是思想性。有了深刻的社会思想,诗歌才更有魅力,有心灵的震撼力与历史的穿透力。在此方面,《琵琶行》是生动具体的说明。
2009.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