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想不明白来带她走的为什么不是决云而是一纸诏书。她迈进小院,看见母亲郑氏已经跪在那里等候接旨了。一个年长些的公公笑着迎上来:“是婉儿姑娘吧?皇上已下旨免去你和你母亲的奴婢身份,封你为才人了,从即日起,你们不必住在这小院儿了。”
婉儿一愣。皇上?才人?!她至今没有见过皇上,昨日刚见了武后,今日却怎突然就成了才人!
跪在婉儿旁边的郑氏倒是心里有数了。她没有告诉过女儿多少年来,裴炎裴大人暗中资助她们,帮婉儿争取去内文学馆读书的机会,一则是因为他曾是上官仪的得意门生,二来这也都是当今圣上李治的意思。如今看来,定是圣上得知武后召见过婉儿,想抢在她要人之前保护婉儿。
“怎么了婉儿姑娘?接旨啊!”公公在一旁催促。
“快接旨吧!”郑氏捅捅女儿小声说。
“奴婢接旨!”婉儿这才回过神来。
“恐怕自今日起,就不是奴婢了!”公公带着小太监走了。
郑氏把自己心中的猜测告诉了婉儿。
她说:“如今婉儿是大人了,应当自己决断自己的未来了,做当今圣上的才人是比较稳妥的一条路,圣上急于下旨,定是担忧你在武后那里日日有断头之险;去武后那里呢,若真是能执掌诏命,倒是有望施展你的才华抱负了,可终究是一步险棋。”她关起门来继续说到,“武后的性情是谁也捉摸不透的,莫说是日日相对,就算是偶尔听差行事也难保万无一失,像那李弘,还是她新生骨肉,还不是说毒死就毒死?太子恐怕到死都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母亲,你也轻信那些流言?”
“不是轻信,这都是事实!”她不想与女儿继续争辩,话锋一转说:“今日虽已接到圣旨,但不见得就是最终结果。若是他日武后或圣上问你心中想法,你当早作打算!”
正说着,决云来了。她进门迎上来就笑着说:“姑娘简单收拾一下跟我走吧,”看到桌上的圣旨,才一惊:“这是?”
婉儿赶紧如实回答。
“哟,竟有这么这么巧的事儿!”决云嘴上说着,心里倒也见怪不怪,久居宫中,尤其是在武后身边听差,一飞冲天和一失足便再无回转余地的例子她都见得多了,“婉儿妹妹如今是红人,圣上和武后都争着要呢!”
“姑姑取笑了!”婉儿小声说,“可如今,奴婢该如何才好?”
决云说:“姑娘先收拾东西吧!横竖都是要离开这里了。昨日姑娘去的紫宸殿是平日里五品以上朝臣才能涉足的地方,皇后在那里召见婉儿姑娘,足见对姑娘之器重,姑娘心里有数就是。我先去回了皇后,半日之内若不见我来,定是会有别人来领你入宫。”
不愧是武后身边的人,决云说话做事都如此爽利。婉儿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已有了打算。
紫宸殿外。
李显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
新立太子李贤已在殿外等候多时,见了李显,奇怪地问:“瞧你慌慌张张的,所为何事?”
显没有回答贤,反而笑着问到:“皇兄在此又为何事?”
“嗨,母后让我来,说是有书要亲自给我。我来了,又让我在这儿候着,保不定母后在里面又被哪个饶舌的大臣缠住了。”
显一听乐了:“皇兄此言差矣,如今在里面的,不是什么饶舌大臣,而是一个来自掖庭刚被免罪的小宫女。”
“小宫女?”
“这你不知道了吧,”显满脸多管闲事的样子,“听说,父皇新收了个才人,偏偏母后也想留在身边做使唤丫头,两个人抢得不亦乐乎,这不,我是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聊!”
“我才不无聊呢,”李显也不生气,只是小声嘀咕,“你说,父皇这回能抢过母后吗?依唐制,这皇后之下又四夫人,四夫人之下又九嫔,九嫔之下又有婕妤、美人、才人各九合二十七人,宾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算起来,这一百二十来个位置多半已形同虚设,自王皇后和萧淑妃惨死后,后宫好像已没有哪个女人敢去接近招惹父皇了,这会儿,那小才人岂不要倒霉?”
“谁知道呢?”贤漠不关心地说,“这与你我何干?我在这儿等了又快半个时辰了,好歹也让我取了书走人啊。”
显故作神秘地说:“那小宫女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我听说她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也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他们上官家曾经被母后赶尽杀绝,就留了这么一个活口儿,如今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弄了这么一出,你说,怎么就偏偏选中她呢?”
“这么说来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恐怕有意思的还在后边儿呢!”李显一边说着,一边探头往里望。
贤爽朗地说:“你既然如此好奇,何不索性跟我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甩开大步往殿里走。
李显赶紧跟上。
大殿内。
高宗李治正在欣赏婉儿的《剪花词》。武后坐在一旁:“这剪纸的手艺是一等一的,诗也是好诗,可惜不应景。弘儿生前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义阳能尽早出嫁,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物色人选。”
“可有合适人选?”
“圣上觉得上翊军的卫士权毅如何?”
上翊军的卫士?朕的长女竟要下嫁给上翊军的卫士。李治心中苦笑。
“就按皇后说得办吧。”上翊军的卫士权毅好歹也算是贵族子弟,其曾祖是北周、隋朝的高官,祖父也是太宗皇帝的老部下,曾被追赠为卢国公。
武后这时回头给决云使了个眼色,决云立刻意会皇后此时是要传在偏殿等候的婉儿了。
多少年来,上官仪都是横在帝后交谈中的一块禁地。如今看着跪在面前的婉儿,两个人心中同时感到了一些不自在。
婉儿也是不自在的,她在行完跪拜之礼后就被凉在那里,皇上不说话,武后也一声不响。
半响,李治才再次拿起婉儿的小诗缓缓地说:“媚娘,这诗句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风靡长安城的上官体。
‘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李治万万没想到“碧”音未落,皇后已吟出后两句:
“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
“媚娘也记得?”
“媚娘记得那时候的一切。”
“是啊,那时候多好啊!一晃眼,我们就都老喽!人一老,心里就总会念及旧人旧事,旧情旧景。婉儿,你可知刚刚朕与皇后所吟何诗?”
“皇上恕罪!皇后恕罪!奴婢不知。”
“不知道也在我意料中。”李治喟叹到。
“起来说话吧。”武后在一旁说。
婉儿慌忙再度叩拜谢恩。帝后吟诵的四句诗婉儿是知道的,甚至整首诗她都能倒背如流,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只可惜,老学士当年教她这首诗时只说是一首作于宫廷且因辞藻奇美被流传后世的诗,独独没有告诉她作者是谁。
只听李治又道:“婉儿,这是你祖父上官仪的诗。”
婉儿心头一震,原来如此!可与此同时,她又惊讶于皇上和皇后竟都能将祖父的诗出口成诵。
“我与圣上给你三日时间,把你祖父所有诗作集结成册!”
“奴婢,奴婢遵命!”素闻帝后裂痕渐显,甚至已有水火不容之势,可婉儿如今看到的,却是一团祥和之气。
“媚娘,这诗写得字体芊芊,却笔锋疏朗,气格爽健,此女好生栽培,日后必有所成!所以……”
“所以皇上有心封她为正五品才人?”
“朕觉得她与太平年龄相仿,让她去陪太平读书,媚娘看可好?有了正五品才人的品阶,她进宫也就名正言顺。”
“圣上想得甚是周到。可近来媚娘身边恰巧也需要这么个人才,不想昨儿刚召见了婉儿,就被皇上抢走了。”
李治忙道:“媚娘若有意让此女在身边历练,来日方长,可如今太平身边的小宫女多是目不识丁又只知嬉笑怒骂不肯学习,多日来让朕甚是担心。”
“皇上所言极是。太平那边,该是多加管教的时候了。”皇后言语恭谦,“婉儿,不如你自己选择吧,是去太平公主那里陪她读书,还是来我这里……”
武后还没说完,太子李贤进来了,后边还跟着李显。
两人施礼后,婉儿也忙向他们跪拜行礼。
“免礼免礼!”一旁的李显目不转睛地看着婉儿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粗布傍身却依然如此清雅脱俗的小宫娥。
李贤却看都没看婉儿便说:“母后说要给儿臣书,却叫儿臣在殿外好生苦等。儿臣实在好奇,到底是何书籍?”
武后对李治说:“看贤儿这急性子!不过是一本《少阳正范》,这会子说话就忘记宣他进来了。”
李治说:“我看着性子像你。四个儿子里,贤的性格最像你!”他又转而对两个儿子说:“朕正与你们母后为太平物色读书的陪同……”
“太平读书有陪同,显读书也有陪同,独独我读书没有陪同!”
经贤这么一说,武后方才想起贤的侍读王勃刚刚被革官放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如今,太子侍读的位子还是空着的。正想着,却闻李贤说到:“即使给太平妹妹挑选陪读,那么我这做兄长的也责无旁贷,父皇母后可否允许孩儿对她考上一考?”
李治刚要阻拦,却听武后道:“年轻人之间切磋一下学问,也是好事。贤儿,你这考官尽管出题便是。”
“好!”李贤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婉儿一眼。听说这女孩儿身世悲苦,可李贤却觉得婉儿的眉宇间自由一股傲气。
“孩儿若是考不倒她,甘愿拜她为师!”
“贤儿,你的话莫说得太满。”一旁的高宗李治也兴致勃勃起来,他觉得婉儿真要是去贤儿的东宫,也是不错的。
“婉儿姑娘听题便是。”李贤信心满满地沉思片刻,问道:“上元元年母后曾提出将关中饥荒时各家收养的孩童放回原籍,同时为举国安乐又向父皇提出十二条建议,这‘建言十二事’,你可说得出其中一二?”
不等婉儿回答,武后先笑了,她对身边的李治说:“我以为贤儿这考官能拟出个如何高明的题目,不想问的确实这个!贤儿,这算什么考题,重来重来!”
李贤却认真起来:“即是宫中女官,也该知政事之一二,我这考题,说来也不算太偏!”
二人正僵持不下,只听婉儿说:“回禀太子殿下,奴婢答得出来。”
“哦?说来听听!”李贤甚是惊讶。
“建言十二事,一为劝农桑,薄徭赋;二为免除三辅一带百姓徭役;三为息兵,以道德教化天下;四为南北中尚禁浮巧;五为节省功费、力役;六为广言路;七为杜谗言;八为王公以下皆习《老子》;九为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十为上元以前勋官以给告身者无追覆;十一为京官八品以上者增加俸禄;十二为百官任职已久、才高位下者,得以晋阶升迁。太子殿下说的,可是这十二条?”
一时间李贤被这无一字疏漏的朗朗之声弄得目瞪口呆,就连帝后二人也在心里暗自称奇。
李贤意识到先前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个素面布衣的小姑娘,于是嘴上连说婉儿姑娘答得甚好,心里却在暗自盘算着下个题目。
“太宗的《帝范·求贤篇》与母后的《臣轨》,姑娘可是也能倒背如流?”贤心里其实是向着父亲的,所以拟题时专考与母亲有关的政绩文辞,他以为只要在这方面难倒婉儿,母亲便不会非要婉儿不可了。
没想到却再次适得其反。
“奴婢不才,只略通一二。”婉儿谦逊地答道,“太宗《帝范·求贤篇》有言曰,舟航之绝海也,必假桡楫之功;鸿鹄之凌云也,必因羽翮之用;帝王之为国也,必藉匡辅之资。故求之斯劳,任之斯逸。照车十二,黄金累千,岂如多士之隆,一贤之重。此乃求贤之贵也。皇后的《臣轨》言曰,夫修身正行,不可以不慎。谋虑机权,不可以不密。忧患生于所忽,祸害兴于细微。人不慎密者,多有终身之悔。故言易泄者,召祸之媒也。事不慎者,取败之道也。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谋者谋于未成。不困在于早虑,不穷在于早豫。非所言勿言,以避其患;非所为勿为,以避其危。”
“赏!”李治说,“此女果真学识了得!如此年纪轻轻却能博闻强识,婉儿师从者谁?一并赏赐黄金百两!”
李贤仍是不服:“太宗《帝京》十首篇篇古韵悠悠,又恢弘壮美,是父王母后都喜颂的,其中第十首你可也能背?”
婉儿仍是不慌不忙地脱口拈来:
“以兹游观极,悠然独长想。
披卷览前踪,抚躬寻既往。
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
入道虑高危,虚心戒盈荡。
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
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
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
广待淳化敷,方嗣云亭响。”
婉儿在诗才上毫不逊色,这一点倒是不出帝后的意料,他们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在想,若是上官仪当年没有出事,那么眼前的婷婷少女怎会明珠蒙尘,在暗无天日的掖庭深处一待就是十几年?
此时,本在一旁闲坐着的李显一眼瞅见了案台上的彩花,顿时不悦到:“皇兄新丧,是谁这么大胆,在宫里剪起彩花来了?”
武后与高宗皇帝本来和乐的脸色又同时暗下来。
“是你义阳姐姐,她定是念及小时候你弘哥哥年年上元节化春寒时都稀罕这玩意儿。”武后说。
“正好,二位皇儿过来,”李治把婉儿新作的小诗递给他俩儿说,“这是你们母后给婉儿拟的题目,以此剪纸作诗,你们都来看看,这诗作得如何?”
二人细细看过后,李显在李贤耳畔嬉笑着小声说:“这个小妮子,还知道什么‘相乱欲何如’?分明是说你和户奴赵,赵什么来着?……”
“闭上你的嘴!”不等显说完,贤便厌恶地说,“你也懂诗?”
“你们两个私底下说什么呢,大声说来听听!”武后也想借此机会看看两个儿子在诗词上的造化。
李贤说:“儿臣认为婉儿的诗对仗工整,可最后一句略有不妥!儿臣有意将后四句改上一改!”他沉思片刻后令人取来纸笔写道,“春草映花容,秋风抚雁痕,势如连璧友……”笔落此处,他忽然不知再如何接续,于是道,“母后适才说儿臣不该考婉儿政务,不如就以儿臣此刻所改之诗为题,请婉儿姑娘代续残句?”
“你倒是会取巧!”武后一边笑着,一边命人将纸笔递给婉儿。
婉儿细细看过李贤的三句诗后从容落笔:“春草映花容,秋风抚雁痕,势如连璧友,心似臭(xiu)兰人。”
诗作又复被呈到帝后案前。李治看后说:“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真乃天作之和!”
“贤儿,这回是否心悦诚服?”武后笑道,“果真诚服,就该按先前说的,当面拜师!”
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拜为师父是心高气傲的李贤接受不了的,他摸了摸后脑勺道:“我拜师就免了吧,不过看来妹妹太平的老师,她是做得的。”
也便是在那一次皇后的命题诗作和太子贤的一试四题中,婉儿的人生轨迹悄然改变了,她用纤纤素手扭转了命运之舟,让它从此驶进一片更加辽阔的生命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