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上的山并不高,可山势大多很是陡峭,沿着山路走了一段路程之后,海盗们的搜山队就再也无法维持。不得不一再分兵,到了最后,只能三五人一组,扯成一条单薄的人链,搜索着守军留下的蛛丝马迹。
意图是明确的,想法是完美的,战术也是先进的。但海盗们明显忘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被他们搜捕的秦军可不是几个逃走了的肉票,而是一支武装到了牙齿且战斗力极其强悍的军队。
茂密的草丛中,伸出一根黑洞洞的枪口。车善行趴在潮湿的土地上一动不动,仿若与山林融为一体。孙铿把他手下的卫士都派了出去,就是为了在这片不大的山林中与敌军做最坚韧的纠缠。最大限度的迟滞敌军的行动,以保护过于臃肿而导致行动缓慢的主力的安全。
董千带着几个喽啰翻过一块大石,气喘吁吁的靠在石壁上。进山以后,再也没机会看到大小姐的踪影。不过她已经托人传过话来,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谁能砍了孙铿的脑袋,谁就能做她的男人。
这是动力,也是催命符。从进山到现在一个多时辰,董千和吕猴儿已经听习惯了某个小队的海盗因为冒险攀爬陡峭的山壁而跌落下来摔死摔残的消息。还没有接战就已经开始死人,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海盗们没人关心这个,只是发着狠想要一亲铁大小姐的芳泽。
当一支军队开始用不可靠的外力来激发士气的时候,说明它的状况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接触到了名为胜利的甜美果实。不断有搜索小队发现被秦军遗落的物资,这些物资明确的为海盗们指引出了搜索的方向。包围圈越收越紧,到了正午时分,海盗军的主力已经将最有可能藏匿秦军主力的三座山团团围住。他们派出部队封锁了所有下山的通路,派出小股部队开始试探性的对目标地区发起武力侦查。董千和吕猴儿所在的小队,便是具备这样功能的小队之一。
董千歇了会儿,这才感觉到胸腔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山林里作战不像平地,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人,还有周围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一不小心失足,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所幸吕猴儿抽签的时候运气不错,选择的这条通路除了一块大石需要翻越之外,其他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吕猴儿最后一个翻过了大石,一跤跌坐在董千身边,挣扎着拧开了水壶的塞子,仰头灌了一肚子凉水。
“省着点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呢。”董千看他一副渴死鬼的模样,忍不住劝了一句。
吕猴儿才不管那个,一口气喝了个饱,把空荡荡的水壶挂回腰际。抹了抹嘴巴道:“宁肯被秦人打死,也不做渴死鬼。你不知道没水喝的滋味有多难受。”
“屁话!”董千骂道:“就是知道难受才省着喝。算了,一会儿我叫弟兄们来,看着给你匀点。谁叫你运气好,明天上山可都指望你给大家抽个好签呢。”
两人闲聊了几句,便再也没力气交谈下去。董千耳朵甚灵,忽然听见林间传来干哑的乌鸦叫声。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头啐了一口。“乌鸦上门没好事!可别让咱爷们儿大白日撞鬼。”
“撞鬼倒不一定,说不定能撞见埋伏的秦人。”吕猴儿道:“待会儿咱俩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瞧着这山林里杀气重的很,说不定秦人真的会在这里设伏等着咱们……”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了一阵爆豆一般的枪声。两人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姿势难看。各自就地一滚,一头扎进草丛之中不敢出来。
枪声来得急去的也快。两人在草丛里瑟瑟发抖,三魂六魄还没归位的时候,枪声就停了。林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儿飘散了过来。停留在董千的鼻端,让他忍不住有些恶心。
“哪个队遭灾了?赶快回话!”巨石后边响起了一个头目的声音。董千侧着耳朵倾听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超朝吕猴儿道:“是苏掌柜。苏乌龟过来咱这边压阵了。”
“苏乌龟没在他的乌龟船上呆着,跑到咱们这儿来。”吕猴儿沮丧道:“兄弟的运气还是不好啊,也不知道哪个面摊到铁大小姐了。光是饱饱眼福,死了也值啊!”
“呸!”董千道:“昨夜里被炸的四分五裂的弟兄们可不这么想。瞧一眼就炸碎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这要是睡一晚上,岂不是连灰都剩不下了?”
两人闲聊的当儿,头目已经挨个开始喊名。董千一直留神听着,等喊到他名字的时候,连忙直起腰来,回了声。“苏掌柜,咱们暂且没事儿。”
等喊到一个叫栗七采的小头目时,喊了三四声都没有回应。头目便知道,是他那边出了问题。于是命道:“董千,带着你的人去栗七采那边看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董千闻言,脸色顿时开始发苦。这不是什么好活儿,一来秦人很有可能并没有离开,等着第二波倒霉蛋儿去送死;二来也意味着他们的好运气到此为止,接下来就得去栗七采那条路继续搜索。天知道秦人在那条路上布置了多少陷阱等着他们?
一想到这儿,董千立时恨恨骂道:“苏乌龟这老王八,肯定是瞧中了咱们这条好路。等着把咱们支使走了,让他干儿子苏乔过来顶缺。老天不开眼,怎么不天降霹雳劈死了他!”
骂归骂,命令还是要执行的。不然对方更有理由把他们都给砍了。死则死矣,还会被他们的女神唾弃。这样的结局对于一帮立志于能够娶铁离为老婆的年轻海盗而言,是最不可接受的。
几个人从草丛里爬出来,猫着腰朝栗七采所在的区域摸去。血腥味越来越浓,董千知道肯定没好。头目都喊了这么许久,要是有活口,还不早就答应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拨开几张挡路的树叶,一副惨景便映入眼帘。几个海盗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栗七采倚着一棵大树,胸口几乎被乱枪打成了蜂窝。他怒目圆睁,双手紧紧攥着一把柴刀。可是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连刀带手都被踩进土里。手背上残留着半颗带血的鞋印,吕猴儿和董千两人骇然,栗七采在海盗里也算有些名声的家伙了,机警且凶残。海上黑吃黑的时候,一把柴刀曾经连砍另一条船上的十几个好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秦人欺负到了眼前按着打。
董千几乎能看到当时的情形,秦人一边狞笑着把枪口抵住栗七采的胸口,一边缓缓的将他的手连同柴刀一起踩了下去。至于听到最后一阵乱枪,应该就是都打在他的身上。至于那些喽啰,很有可能在枪声响起之前就已经死了。
吕猴儿翻过一具尸身,验证了他们的推断。死在地上的小喽啰,都是要害之处一击致命。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刀还在鞘里,火枪还在腰里。
一股寒意止不住从几人尾巴椎处一直升到后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起攻击。不动用枪枝的情况下,几乎全歼了小队。要不是栗七采的身手还好一些……不,敌人敢于用枪解决掉他绝不是因为他技高一筹。而是为了——杀人立威。
看见吕猴儿一副发青的脸色和手下们战战兢兢的表情,董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怕个卵?”他吞了口唾沫,恶狠狠骂道:“再狠也不过百十人而已,咱们可有近万的弟兄。用人堆也能堆死了他们。收拾东西跟我走,没枪的弟兄把地上的枪都捡起来。火石都拿在手里准备好,我就想看看能杀死栗七采的秦人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话虽然说得狠绝,可是脚步却一动未动。栗七采那双合不上的眼死死盯着他,似乎在无声的嘲笑他们的懦弱。吕猴儿别过头不敢跟死人的眼睛对视,小声道:“董大眼,咱是拿鸡蛋跟石头碰啊。还是……藏吧。等到天黑,可能多少还有点活路。”
小喽啰们眼巴巴的看着董千,等着他下命令。董千的喉结上下耸动着,迟疑了许久,他伸出手臂随便指着一处草丛道:“我看秦人有可能藏在那儿,哥几个冲过去看看有没有!”
几人如蒙大赦,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冲进草丛里。一进去就趴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了。林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幕惨剧只是幻觉。周围各小队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便在苏掌柜的催促下再次出发。直到又一声枪响之后,这样难言的平静才再次被打破。
这一次,没了头目的叫喊,只听见巨石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听起来,似乎是苏乔的声音。董千浑身打了个激灵,也顾不得是不是有秦人还埋伏在林子里,站起身来背着枪一路小跑到巨石跟前。
苏掌柜仰天躺在巨石顶上,眯着眼睛直视着湛蓝的天空。不过他永远都不会惧怕那刺眼的阳光了,和昨夜战死的麻老四一样,天灵盖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掀飞出几米远。
苏乔跪在巨石下面,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嚎着。一缕鲜血从石壁上流了下来,分外夺目。
与此同时,草丛中的枪口缓缓缩了回去。车善行小心的从绑腿里拔出一根锋利的小叉子,在胡桃木的枪柄上,郑重的刻下了今天第一条划痕。护木上整齐的刻痕密密麻麻,几乎找不到可以下刀的空地。美髯枪神脸上的表情,显得专注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