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九月九日,阴。帝国南部重镇林州郡,林州长途客运站。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漫长无趣的旅途终于告一段落。吕耀辉从包厢里出来,如释重负的伸了一个懒腰。这几天来,他终于受够了这位永远话不过三句的林侍从官。真不知道孙铿是如何跟这家伙相处了这么久,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吕大公子佩服至极了。
吕耀辉现在只想赶紧跟这里的负责人见面,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把林光一甩掉再说。他担心再跟这家伙呆下去,怕也是要变成每天话不过三句的狠人。这对于热衷于交际的吕大公子来说,简直是灾难一般的潜移默化。
得益于这个世界上日益发达的科学技术,早在三天前,林州方面的钱行负责人就已经得知了大公子和大小姐即将莅临的消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而火车才刚刚停稳,吕氏钱行专属的黑色厢式马车便径直驶上站台。
林光一慢悠悠的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朝着窗外有些清冷的夜色瞥了一眼。他嘴角勾起一丝怀念的微笑,提着皮箱平静的走了出去。
瘦削如同竹竿一样的钱行负责人在吕耀辉和吕嫣面前恭谨欠下身去。“大公子、大小姐,鄙处已准备好了住所,请随我移步。”
吕耀辉将探询的目光投到吕嫣身上,妹妹这几日情绪极不稳定。他不敢刺激太过,所以事事都由着对方。钱行负责人躬身良久都没有听到指示,疑惑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明显已经怀有身孕的大小姐。
吕嫣从容的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照本宣科似的念道:“带我去林州鼓楼西街,李琮家。”
“这……”钱行负责人迟疑着,将求援的目光望向一旁的吕耀辉。
“一切都听大小姐的安排。”吕耀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回头望着林光一道:“林长官,您也一起吗?”
“当然。”林光一淡然回答道。
吕耀辉顿时感觉自己的牙床开始疼痛起来。因为怀孕期间变得神经过度敏感的妹妹、再加上沉默如冰的林光一,他这个唯一的正常人已经快要被这俩人折磨的不正常了。
钱行负责人只知道吕耀辉和吕嫣要来,但他们来的目的在电报中却语焉不详。不过既然有人吩咐那就好办,钱行负责人没有丝毫迟疑,用最快的速度将三人请上马车,自己则坐在先导带路的马车上,一行人风驰电掣般离开了车站,朝着鼓楼西街的方向驰去。
在李云晓存留于帝国军籍处的档案册中,他的家庭关系一目了然。这无论对于吕谦益父子还是孙铿,都没有任何的秘密。
李云晓的父亲李琮,是帝国在册的乡士,曾任林州郡最高军事长官一职。不过因为他在战争之中受过伤,只担任过两年的长官便请求荣休,在家休养多年。
李云晓二十岁便与林州陶家的女儿陶静茹成婚,婚后育有一子,儿子李青尧,今年已经十岁。陶家在林州,只是一般小门小户。陶静茹在嫁入李家之后,便代夫行孝。在李云晓担任一四三卫卫指挥期间,差不多是李家最为平静祥和的几年。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秦历715年帝国西北玉门战役爆发,磐石镇的惨败差不多在十月份的时候传到了李家人的耳朵里。一开始李家的家人还抱持着侥幸的心理,幻想着在边疆征战的李云晓有一丝生还的机会。但一切美好的愿望在716年新年来临前化为了泡影。
李云晓被玉门防御面军籍处正式认定为战场失踪人员——这在惨烈的战争前线,几乎是阵亡的同义词。然而失踪却不能真正的与阵亡划上等号,这也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不仅抚恤金迟迟不能下发,连应有的称号都没有落实到位。
李琮这样在林州处于中等水平的家庭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处于贫困线上下的一般家庭的处境。万般无奈之下,李琮拖着病躯上下奔走,终于在716年三月的时候为自己的儿子挣来了他应有的荣誉。当漆黑的木牌钉到墙壁上的时候,每一颗钉子落下,都仿佛敲在李家人的心坎上。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当时间开始抚平人心中的创伤,生活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夏日惊雷一般在李云晓父母妻儿的头顶炸响。
李云晓没有死,而是辗转到了南方。被海军部委以重任,继续为帝国献出他的忠贞。李氏族人纷纷上门庆贺,在一片美好的祝福声中,阴影也随之而至。有人冷笑着说李云晓并非国家的英雄,而是战败的罪人。他应该上军事法庭而不是穿着代表荣耀的军装。
林光一和吕耀辉一行人的到来,正好遇上李家人如同风浪之中飘摇的小船,六神无主的时候。
鼓楼坐落在林州城的正中,曾经是击鼓报时的场所。不过后来钟表走进万千百姓家,鼓楼的作用便荒废下来。如今已经变成了郡守府的附属建筑,同时也是林州城中控制全城的城内要塞。
李云晓的家,距离鼓楼只有五十步的距离。吕氏钱行的马车驶过鼓楼,便停了下来。吕耀辉扶着妹妹从车上下来,借着路灯散发出来昏黄的灯光,立刻便看见了李云晓描述的那个青色的门楼。
吕耀辉吩咐钱行负责人在车旁等候,吕嫣已经走到了门楼前。举手轻轻叩了叩门环,然后侧着耳朵倾听里面的动静。患得患失的模样,让吕耀辉一阵难言的心疼。他几步抢上前去,站在妹妹的身前。
与此同时,院门吱呀呀的一声响,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探出头来,疑惑的望着面前这身材伟岸的男子。“请问您找谁?”
吕耀辉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这里是不是李云晓的家?我们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院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鼻尖险些被门板碰到,惊出吕家大公子一身冷汗。
林光一叹了一声,走上前来敲了敲门。“有仆人为什么不用?”他乜了吕耀辉一眼,低声质问道。
“我总得为妹妹的名声着想。”吕耀辉回答这,牵着吕嫣的手往旁边站了站。
过了许久,院门再次开了。一个身材佝偻的老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许怒气。他不等林光一出声,便气咻咻道:“这里没有李云晓那个忤逆东西。你们走,走!”
林光一脸上罕见的露出笑容,他柔声道:“老长官,您不认得我是谁了?我是小光啊。”
老者听见声音,脸上的怒气消散。借着昏黄的街灯望向林光一,打量了许久才不敢置信的道:“真的是你!你——你竟活着回来了。”
“当年是您送走了我们兄妹,这份恩情,我可一直都记着不敢忘了。”
“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老者叹了一声,疑惑的望着林光一身后的男女,“这是玲玲吗?都不敢认了。”
“不是。”林光一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玲玲生气了,许久都不来见我。老长官,我们进去说行不?”
“是了,是了。”老者慌忙拉开了院门,将三人引了进去。“人老糊涂了,又被那个逆子气得晕头转向。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三人随着老者走进大院之中,林光一这才注意到,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这个家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化。庭院里依然是黄土地面,离开时候簇新的大瓦房历经风雨已经变得老旧。偏房倒还是老样子,一个将头发挽起来的少妇领着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偏房门前,怯怯的望着三个衣饰华贵的客人。
吕嫣深深注视了那少妇一眼,然后身不由己的被吕耀辉拖进了客厅之中。
房间里的陈设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改变,林光一站在门口,环视了一眼。对着房门的两张油光可鉴的圈椅,圈椅当中摆着的方桌上,永远都是两盘谁也不许去拿的水果。照例,那些水果只有在放蔫了之后才能让兄妹两人享用。那时候李长官刚从前线回来,婶母还怀着孩子,也是一样的待遇,并没有丝毫的优待。
祖母去世后,林光一和玲玲曾经在李琮家短暂的住过一段日子。那段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对于林光一兄妹而言,李琮对他们最大的恩情便是把他们送去了帝都,去参加三年一度的绝域选拔。
这对于几乎处于生活绝境中的林光一兄妹而言,无疑是久旱的甘霖。他为这对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儿作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努力,他是少年时期林家兄妹生活里唯一的一束光。
老者请三人坐下,走到门口朝偏房那边招了招手。“青尧,过来。”
小男孩怯生生走到祖父的面前,双手紧紧贴着裤缝,笔直的站立着。小小年纪,军人的纪律已经牢牢的烙印在他的骨骼里。
“来见过你林伯伯。”李琮沉声命令道,然后在小男孩的肩膀上重重推了一把。
小男孩迈着标准的步子走到林光一的面前,举起手臂行礼道:“你好,林伯伯。”
林光一隐约从小男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李云晓的影子,像又不像。他脸上露出了今天的第三次微笑,站起身来郑重的还礼。“你好,李青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