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三月二十八日。石柱山。
沿着仅能供一辆马车行驶的山路,侯森一步一步踏上了顶峰。眼前一座刚刚建好的哨塔,水泥还没有干透。旁边帐篷里,住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罪军营士兵。
他们并不知道步行而来的高级军官就是几乎致他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只是远远打量着站在山顶的孙铿,小声嘀咕着。
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孙铿便知道今天的“客人”已经到了。忍不住心中怒气,冷冷道:“我以为。得八抬大轿抬着你,才会来见我一面。”
侯森羞惭的垂着脑袋,闷了好久才道:“学生知错了。”
“不。你没错。”孙铿摇了摇头,“渴望功勋有什么错?”虽是为侯森解脱,但还是掩不住话语里浓浓的讥讽之意。侯森闻言更是惭愧,脑袋仿佛快要扎进土里。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那么做。
“但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在渴望荣耀之余,首先要明白你还是一个人。人有七情六欲,有朋友和亲人,不是只会捞取功勋的机器。”孙铿又啰嗦了一句,便将这话题揭过。朝着侯森招了招手道:“过来,我准备在石柱山建设一座要塞,驻守的部队你看用谁最好?”
“第七卫可以。”侯森毫不犹豫的道。
“真的可以?”孙铿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他的灵魂,侯森坦然与他对视。
终于,孙铿摇了摇头道:“第七卫还要回帝都叙功,我看罪军营不错。他们生来就是为帝国戍边的。”
“院长。听我一言。”侯森道:“您需要有一个机会,把本来属于您的污点,转变为您的荣耀。这个机会,我想非长安叙功莫属。正是把皇甫推向前台的好时机。一支不存在的部队,是不需要被救援的。只有当他们被帝国认可,您的最后命令才有实施的前提。否则,这将是您的敌人攻击你的最好武器。即使您是帝婿,私自建军也是大忌。”
“你能帮我想到此处,也是难为你了。”孙铿笑了笑,道:“这个露脸的机会,你真就愿意这么舍了?”
“跟着您,以后露脸的机会多得是。”侯森不动声色的恭维了一句。
“如果我告诉你,这支部队的存在,皇帝陛下是知情的。你会怎么做?”孙铿没听他的,转过头去望着东面的小山,那里才是主战场,一座无名纪念碑正在紧张的施工中。这是孙铿唯一能给予他们的东西,为了沉眠在地下的英灵们。
“但天下人不知道。”侯森道:“我是军人,但也知道众口铄金这个道理。”
“谢谢你的关心。”孙铿微笑。
“院长,你给了我们希望。我只愿您可以尽快强大起来。”侯森轻声道:“带领我们走得更远。”山顶之上,侯森的话显的愈发露骨。但,也只有他才能如此直白的点破孙铿目前最为欠缺的。
“你会追随我吗?”孙铿转过头,淡淡问道。
“我永远是您得学生。”侯森点头立正,无论孙铿的目光在哪里,他的姿势永远都完美无缺。
“这里另有部队接管。你们的任务是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帝都。”孙铿转过头来,眼里含着笑意。“长安叙功需要一支近卫军为皇室撑起门面,你们当之无愧。”
“这……”侯森一时无言。临来之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舍弃这次机会为他和皇甫华之间缓和关系。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孙铿竟然丝毫不给他机会。这让他有些忐忑,不知道以后见了皇甫,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真的要等着对方朝自己脸上丢一只白手套吗?侯森嚅喏着嘴唇,有点不敢想象下去。
孙铿却似无所察觉,依旧笑着道:“皇甫也会回去。我给你们安排了同一个车厢。到时候好好亲近亲近。”
“我可不可以选择不去?”侯森无力的呻吟道,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可以。”孙铿拒绝了他的请求,摆了摆手示意谈话到此结束。侯森满腹心事的下山,一点即将回师叙功的兴奋心思也没有。
“强扭的瓜不甜。您把这两人硬往一处放,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谷雨从还未完工的哨塔中显出身来,疑惑的问道。
“打不起来的。”孙铿摇了摇头。“两人的矛盾如果不处置的话,只会越攒越深。趁着在萌芽的时候化解了还有机会,都是男人,想必他们是有办法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两人在山顶上交谈的当儿,薛汉臣和陈全、车善行三人已经爬上了哨塔的顶楼。大战之后难得有放松的时间,三人也算忙里偷闲,给自己放个假。薛汉臣耳朵甚灵,早已经听到孙铿的交待。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嘲弄的微笑,转头对着两位同僚说道:“下注了,一个月的薪水拿去帝都最大的酒馆请客。我赌皇甫华一定会像个男人一样跟这爱拍马屁的家伙决斗。”
“我跟了!”车善行肯定是唯薛汉臣马首是瞻。
陈全摇摇头道:“我赌打不起来。皇甫将军是个冷静睿智的人,这正是一个化解矛盾的好时机。再说,我也不认为侯指挥有错。那种情况下敌情不明,肯定是要以部队的安危为重的。”
“呵!”薛汉臣讥诮道:“准备好薪水吧。我希望一餐让你涨一点记性。”
陈全笑着摇了摇头,生性随和的他可不像薛汉臣那么咄咄逼人。
……
一场大战下来,张延鹤最终都没有捞到发射一枪的机会。他每日拍着鼓胀的肚皮,在太阳底下懒懒的躺着。周围繁忙的军营似乎与他无关,究竟多久没有过这样悠闲慵懒的日子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对于他而言,这样的日子还是太过于浪费生命了,早一点结束的好。
萧十三从另外一间帐篷中走了出来。少年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天空的太阳。“雾散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张延鹤抬眼望了望他,没好气道:“昨天这时候雾已经散了。这几天一直都闷在房间里也不出来,究竟在忙什么?”
“我准备离开军营,去做一个游侠。”萧十三瞥了他一眼,有些心虚的道。
“游侠?噗……”张延鹤猛地弹了起来,伸手触了触少年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
“我是认真的。”萧十三避开他的大手,认真地道:“我不适合做军官,也不适合一切跟政务有关的事情。做个游侠,完成我儿时的梦想。多好!”
“好个屁!”张延鹤抱着肩膀道:“少年营混不下去,到远侦队来。我给你个队副干干。比少年营自在。”
萧十三摇了摇头,“没兴趣。”
“你这么说实在让师兄我太伤心了。”张延鹤半开玩笑道:“这么多天,咱俩一块啃狼肉喝雪水的日子就比不上一个小妞的拒绝?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萧十三低头默认了他的说法,轻轻挪移着脚步,场面有些尴尬。正在张延鹤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的时候,帐篷的帘子再次撩开了。庞春江和萧孟两人勾肩搭背的走了出来。看见萧十三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张延鹤则气鼓鼓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笑,互捶了一拳。还是萧孟开口道:“张师兄不要见怪,我们这位同学,就是一副蛮牛的德行。你越拉他,他就越要去顶南墙。对付这种人,拿青草引诱最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他自己想通了最好。别人再着急,也没办法的。”
“我看这小子一辈子都想不通。”张延鹤嘿然一笑:“说真的,我真想拿根绳儿把这小子绑回去。太气人了。”说罢摆了摆手,自顾自抄着兜远去,将空间留给许久不见的三位同窗。
庞春江走到张延鹤呆过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笑吟吟道:“十三,你真想好了?去做劳什子的游侠?舍弃你即将得到的一切,舍弃即将触手可及的荣耀。为了一个女人,我很佩服你。”
“我的事不要你管。”萧十三冷冷道,别过头去。
萧孟抱着肩膀,见他们两个的模样。忽然冷道:“我看你是没想好,要不然也不会一直在这里拖着。早就干爽利落的走了,还叽叽歪歪个什么!”
“一声不响的走了,那与叛逃何异?”萧十三辩解道:“现在还是战时,我可不想被当做逃兵看待。”
“就算打了招呼,那与叛逃又有什么区别?”萧孟冷笑道:“哦!多了一个可以蒙骗自己的理由——看,我向院长辞行了。可是在我看来,你放弃了一个秦国人最基本的责任,做个游侠?这国内可是有什么贪官污吏需要你杀,还是有什么不平事需要你拔剑相向?别傻了。你去做游侠,不出三天就得名字高挂通缉榜。让院长丢脸丢到家。”
“这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萧十三不满道:“拔剑只不过是为了喝止侵犯别人不法行为。”
“那别人无动于衷呢?你该如何自处?”萧孟却是不理会他的苍白辩解,继续逼问道。
“自然是一剑下去,还世间一个公平。”萧十三决然道。
“那好。”萧孟正色道:“谁给了你杀人的权力?你不上通缉榜,谁上通缉榜?你不给院长丢脸,谁给院长丢脸?醒醒吧,兄弟。这世界之所以运转着,是因为有看不见的规则在其中。想要打破看不见的公平,可以啊。用更加好的规则取代现有规则。你一剑下去,耳根清净。破坏了的却是现有运行的规则。这个世界岂能容你?”
萧十三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话可说。强辩道:“总之你们是不懂我的心思。”
“不过是个想要逃避一切的懦夫。哪里不懂,请指教。”庞春江坐着拱了拱手,毫不留情的给予了他最后一击。
萧十三沉默许久,终是颓然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