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二月十八日,晴。帝国北方大通郡境内,大--石铁路干线。
“特一八九次”列车载着满怀希望的移民,从咸阳出发,一路向北行驶,已经进入了它的最后一段路程。它将在未来的数天时间里,踏过帝国原来的国境线,继续向北。抵达它此行的终点——天海郡南方一号兵站。
全子德一家已经在火车上呆了数个日夜。闷罐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味道。昼夜不息的喧嚣声和车轮与铁轨相碰的声音让甚少出门的一家人感觉到寝食难安,开始有些后悔当家的作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出行时带着女眷,全子德得到了列车员的照顾。邻近车厢门的一处地方,成为了全家在列车上唯一的栖身地。家中的两个女性用行李和几张床单支起了一片私密的天地。和衣而睡,再加上全子德父子俩昼夜轮班值守,总算安然度过了一开始的艰难日子。
从交谈中得知,跟他们一个车厢里的都是各郡活不下去的平民。其中不乏大错不犯、小过不断的“刁民”,地方官把他们送到移民列车上,一边让自己的辖地变得安靖,一边也完成了上面交派的任务。两全其美的结局,至于这些平民作何想法,那就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了。
总得来说,一路上有吃有喝,还有一张温暖的床铺。对于平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民们来说,确实是天堂一般的所在了。不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暂时的,当他们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之后,国家给予他们的支持将会变得非常微弱。他们将会按照迁移过来的故土作为各个小队的名字,挺进那片从未被开垦过的土地。是埋在土里籍籍无名终此一生;还是一夜暴富,衣锦还乡?一切就全部交给上天去裁决了。
对于未来的茫然情绪,充斥着各个车厢。他们不同于那些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异域移民,他们是土生土长,世世代代都在帝国羽翼护植下成长起来的帝国人。尽管已经家徒四壁,但他们却舍不得那个已经四处漏风的房子。
在喧嚣声中,全子德从半睡半醒中睁开了眼睛。子德媳妇已经先醒了,在狭窄的方寸之地收拾着潮湿的被褥。在收拾出来的空地上,摆着几碗稠糊糊的棒渣粥。粥送来时就是温的,这会儿已经凉了。车上供给的早餐只有稀得,想要填饱肚子只能等到中午。
这会儿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全子德望着妻子扭动的腰肢,心里一阵燥热。也不忙着先从地铺上爬起来,伸出手探入媳妇衣襟,拧了她一把。
子德媳妇嘤咛了一声,回头哀怨的瞅了他一眼。“恁多人,你也不知道个羞臊?”
全子德落了句埋怨,也不着恼。知道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也只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本能冲动,坐起来捡了一碗粥喝了。抹抹嘴巴随口问道:“子明和蓉蓉呢?”
“那疯妮子就会带着你儿子跟你傻子弟弟整天瞎跑,一大早又不见人影儿了。说是什么今天要经过什么关车站,打算要给车站上的大人物献礼。”
“是石湖关。”全子德闷声帮媳妇补全了她片面的地理知识。尽管这个地名也是前几天听列车长说得。因为他是全车厢唯一一个曾经有正经职业的人,所以被任命为咸阳开垦队的队正——前面要加上临时俩字。
不过有“官职”傍身就是好,平日里老是围着床单和行李转悠,看着自家媳妇和蓉蓉不怀好意的二流子立马都老实了。因为他的关系,自己一家子也成了移民列车上官府的得力助手。比如自家老婆,被临时任命为第九批开垦队女子分队的队正,关蓉是副的。手下的女子么……除了几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半掩门儿之外,就只有几个未及?的小丫头了——这些身世可怜的小姑娘刚刚从一个人贩子窝里拯救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安排上了移民的列车。真不知道未来又有什么坎坷的命运等着她们。
能够成为官方助手的好处不仅仅是地位上的改变,全子德总会比车厢里的普通民众提前一步知道消息。比如今天列车将会经过石湖关,在通过车站时放慢速度,以便利于在车站上等候的大人物检阅。不过放慢车速的消息,全子德打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说。他可是清楚的很,车厢里有几个家伙早已经准备逃亡了。要是这消息被他们知晓,怕不是要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此时此刻,关蓉和全兴两人正站在列车的第一节车厢里。关蓉名义上的男人——全子明正抱着一支棒棒糖舔得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棒棒糖。
列车长望着关蓉道:“怎么样,能行吗?”
关蓉望着车顶上已经准备好了的舞台,毅然点了点头道:“这是我自己出的主意,能行。”
“到时候,我会让车速尽可能的放慢。”列车长道:“从进站时开始起舞,一直到出站时为止。不过……听闻孙院长是个军人,他会喜欢这个调调儿?”
“会喜欢的。”关蓉微笑起来,她目光深邃的透过车窗望向远方。一成不变的苍莽大地,冉冉升起的朝阳,构成了旅途中的画面。
告别了列车长,关蓉和全兴三人沿着通道朝自己所在的车厢走去。
“全兴,这件事情你先不要跟你爹娘说。”关蓉在前面冷淡的吩咐道。
“为啥?”全兴不解道:“这不是挺长脸的事儿吗?至少我妈以后不会再说你什么也不会了。”
“我会的……都是没用的东西。”少女惆怅的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说了。回去你给我保密。”
“……哦。”全兴答应了一声,看着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婶母。他又看了看依旧呆呆傻傻的叔叔,心中莫名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大概……就算叔叔清醒着,婶儿也不会看上他吧。’
列车尾部的车厢是畜栏,贴心的官员为移民们准备了不少猪羊的幼崽蓄养起来。这是官方的福利之一,只不过对于这些幼崽的命运,大多数人抱持着悲观的态度。认为等不到温暖的春天到来,它们就会全数祭了五脏庙,能够长成的机会非常渺茫。
鲜少有人会到这里来,因而具体究竟携带了多少幼崽上车谁都不清楚。幸好也没有人偷吃,毕竟帝国人早已经习惯了熟食,就算偷到了幼崽,也会因为车厢里没有办法生火而放弃想要打牙祭的想法。几天下来,车厢门前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连管理员都懒得去管那些小生命,很多天都没有来喂食了。
一根细小的猪骨透过狭窄的圆窗飞了出去。草窝里的年轻人睁开了双眼,从沉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
“孙铿,感谢您让我活着。”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目光扫过对面烂泥一样瘫倒着的人体,正是列车上任命的禽畜管理员。只是这人已经死透了,深陷的眼窝直直瞪视着车厢顶,胸前一枝羽箭直没至柄。
“孙铿,感谢你的政策让我有了重新回到故乡的机会。”他爬起身来,活动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不堪的关节。畜栏前的清水桶里,倒映出年轻人的面容。一层略有些凌乱的灰羽覆在他的头上,头皮上,隐隐有剃过的痕迹。
“坎恩很感激你,所以……”年轻人抚摸着自己的头颅,阴森森的微笑起来。“所以,请愉快的去死吧。”
……
石湖关兵民两用站。
赢如意提着一只皮箱,行色匆匆的走进车站旁边的车马栈。车马栈管理员老李看到站长亲临,忙迎了上来,腆着脸道:“赢站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车马栈里常年飘着一股马粪的臭味儿,老李身上也沾染了些。赢如意捂着鼻子,嫌恶的看了他一眼。瓮声瓮气的道:“待会儿客人们可是要从这里下车的。你弄得这么臭,让客人们怎么想我?还不快去打扫一下!”
老李的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顿时怏怏的就去了。支走了老李,赢如意一直扑通扑通急速跳动的心脏才舒缓了一些,他左顾右看,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神龛后面的狭窄缝隙,刚好能放下自己手里的东西。他急忙走过去,将皮箱塞了进去。似乎神龛后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不过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这些?把皮箱放进去之后顿感心情轻松,浑身舒爽。
但愿一切都能如同读书人说得那样顺利。赢如意心中暗暗想道,他空着双手朝车站的方向走。刚走出没几步就跟一个人撞在一起。这俩人一个满肚子心事无暇他顾,一个慌慌张张只想马上离开。结果相撞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赢如意的吨位较大,感觉自己受到撞击了之后,马上机敏的后退了一步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相反跟自己相撞的那家伙就有点凄惨了。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赵德言,你慌里慌张是要干啥去!”赢如意咳了一声,摆出站长的架子质问道。
赵德言是车站里的月台管理员,他是个身材瘦小,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听闻赢如意质问,忙苦着脸道:“不得了。媳妇儿生病,我这又被站长您撞伤了。这可咋办啊。”
他这么一嚷嚷,赢如意自己先怕了。倒不是怕赵德言讹上自己,而是担心人都被引过来,自己可就不好脱身了。忙摆着手驱赶苍蝇似的道:“请假是吧?去去去,赶紧走。别让我看见你。”
赵德言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哪里有半分腿脚受伤的模样。打着躬朝赢如意道谢道:“站长您真是好人,我会回家给您立长生牌位的。”说着感恩戴德的朝着车马栈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