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孙铿沉着的点了点头,平静的回答道。
“知道你还……”贺八方迟疑着没把话说下去。这个话题太敏感,道理谁都懂,说出来可就要得罪人了。他做不来冒死直谏的愚忠,这件事情在孙铿出口时,就已经成了定局。所产生的负面效果,只能慢慢的想办法了。
“比起我们整日杞人忧天一般担心皇室会不会出现一个臆想中的独裁者,这个即将破坏帝国数百年以来最好局势的‘他们’才是我们的大敌。”孙铿知道贺八方所担忧的事情,贺八方有顾虑,但他却没有。
贺八方默然点头,这样确实对赢晚乃至帝国来说不公平。不能因噎废食,这话说出来人人都懂。只不过轮到自己身上,利益牵涉之下,能看得长远的又有几个?
孙铿转向赢晚,淡然道:“现在就看你的意见了。陛下……是否同意发动一次这样的清洗?”
“对帝国有什么好处?”赢晚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权力牢笼可能会因此有一个漏洞,而是沉思了很久,考虑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可能获得的优势。正如同军研院之于孙铿一样,帝国的荣衰同样也是赢晚的荣衰。
“可保三年之内帝国政令通达,官民一心达成一个目标。”
“三年……”赢晚沉吟道:“为什么不能保持的更长久?”
“因为我们要控制风险。规模太大的话,后果很难预料。”孙铿道:“难免会引起他们的拼死反扑,有内战的危险。”
“我要看完整的行动预案,整个清洗行动,我要全程知情。”赢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有一个问题。”贺八方放下手中的笔插言道。
“请说。”孙铿和赢晚对视了一眼,赢晚开口允准道。
“一旦查出官员们有问题,你们会如何处置?因此产生的缺额,如何填补?”
“自然是就地免职,隔离关押。”孙铿胸有成竹道:“产生的官职缺额,由副手暂时接替。给予试用期,试用期满后,择机扶正。”
“如果接任者也有问题呢?”贺八方尖锐的诘问道。
“重复上一个过程。”
“如果还是查出问题……”贺八方似乎刻意要把话题引入一个死循环。
孙铿淡然笑道:“若是帝国上下被他们蚀刻的千疮百孔,那么现在坐在密室里讨论发动清洗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
贺八方默然,孙铿说得是实情。现在看来,确实是处于我强而敌弱的状况下。一场针对要害部门主官进行的清洗行动,正如同对帝国这个大病人进行一次局部的外科手术。在尽量不伤筋动骨的情形下,铲除一些毒瘤。对于即将迎接挑战的帝国来说,确实有利。他再也没有了什么反对的理由,点头道:“我没问题了,请继续。”
赢晚对于这样的行动自然是欢迎的,特别是有人愿意出面为他背负骂名的情况下。孙铿这个提议者当仁不让的担任清洗行动的指挥官,而他这个皇帝,只需要派人监督好孙铿就可以了。
“清洗行动何时发动?”赢晚翻阅着手里的行动预案,心情轻松的问道。
“我即将返回北方,对桑梅草原上的敌军进行一次总反击。从现在起一直到陛下您的官员到任前,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甄别调查;真正的行动开始,理想的时间是今年的六月底,七月初。持续时间三个月,主要对甄别时期发现问题的官员进行集中整治。十月底……也就是羽衣大陆开垦计划开始前,行动结束。”
孙铿的提议,给赢晚和贺八方的外派官员们赋予了新的使命。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欣然应允。这些官员们都是他们一手提拔起来的,顺应了这次行动之后,官途上将会有非常大的进益。到时候,他们会对赢晚和贺八方两人感恩戴德,而不会对孙铿产生任何想法。不得不说,这应该是孙铿提议清洗之后,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好处了。
会议结束后,已经是日落西山。送走了贺八方和孙铿两人,赢晚兴奋的在书房里呆了很长时间。侍从们催了几次,才从书房中把皇帝陛下请了出来。连喝了两碗小米粥后,赢晚才感觉到自己一天没有进食的胃部多了点烟火气。他不由得开始感慨那位三餐极不正常的院长,不知道他的身体零件是什么打造的,长时间不休息会不会疲倦?长时间不吃东西会不会饥饿?
想了许久,忽然哑然失笑。曾几何时,自己可是实打实的跟他过了一段这么三餐无序,日夜颠倒的日子。不过,他却想不起自己那时候的感觉了。找时间一定要给孙铿放一个假,让他好好的休息休息。这么玩命的拼,可不是长寿之道。他可是还满心期待着他辅佐自己,成为新一代的圣皇帝呢。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个侍从从外面进来。躬身道:“陛下,太皇太后请您过去一下。”
自从赢晚即位之后,太皇太后一直独居。两人也有相互拜访探视,不过很少会这样正式的派人过来相召。不知道祖母想问什么。赢晚心中疑惑想道。
赢祯去世后,白婉婉就搬出了勤政殿的后殿,让赢晚独自居住。又借着羽衣成婚的机会,把位于咸阳的皇家别院转赠给了羽衣。这位帝国皇帝的孀妻,便孤零零的住在距离后殿不远的一个偏殿里。平时除了少女时期结下的手帕交还在来往之外,能够陪伴她的只剩下了笼中鸟儿和满院子怒放的鲜花。
时值初春,青草还没吐芽。偏殿门前的黄土地上,光秃秃的一片。赢晚过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偏殿的侍从提着鸟笼回鸟舍。这些鸟儿们在外面吱喳蹦跳了一天,大多倦了。一个个缩在鸟笼里,等着回到鸟舍里休息。侍从们看见皇帝孑然一人独自而来,慌忙纷纷让开了道路,欠身请他先行通过。赢晚笑着道谢,掀开黑色笼布,逗了逗笼中一只老黄雀。
侍从知道他的脾性,从口袋里取了一把黄米请少年拿了,撒给老雀啄食。那老雀虽然已经养了好几个念头,但依然欢脱活泼。凑着笼边啄了几粒晶莹的黄米,又缓步踱到水盅前饮了几口清水。仰脖吱喳了几声,便又跳到树枝上歇息。
雀鸟鸣声悦耳,赢晚望着那只老雀,眼中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侍从赔笑道:“这只雀儿,还是先帝在世时质夫将军送来的。好生奇怪,别的鸟儿通常两三年就死了,这只鸟儿却是越活越精神。殿下最喜欢的就是它了,平常也把它挂在门前最近的位置。”
赢晚默默点了点头,放下黑色笼布,挥挥手命侍从们各自离开。自己则一路信步前行,沿着小路径直来到偏殿门前。早有侍女在外等候,忙侍候着他脱下御寒的大氅,请他进了偏殿之中。
白婉婉一人独坐在偏殿正厅里,手支着下巴微阖双目假寐。正厅里三个火炉熊熊的冒着火焰,屋里的侍从侍女们都穿着单衣。赢晚刚一进屋,就被热浪熏得头上微微见汗。他神色未动,躬身行礼道:“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你还记挂着我,我可真高兴。”白婉婉神色一动,似是从迷怔中清醒过来。看见赢晚,眉开眼笑道:“快坐下吧,陛下。累了一天想必你也乏了。只是想念你,想过来跟你说说话。”
赢晚微笑,解下外套随手交给过来侍奉的侍从。“是孩儿的不是,冷落了祖母。”
“你掌管着一个帝国,忙一些累一些也是应该的。”白婉婉道:“什么是与不是的,身为赢姓人,就得抛舍掉一些东西。不必过于自愧,祖母陪不了你几年。”
赢晚点头称是,心中思忖着祖母召自己前来的事情。正想着,忽听白婉婉话锋一转。“我昨儿个梦见你祖父了。他还是老样子,一人站在院子里喂鸟,问他话什么也不说。你祖父啊,生平就只有一个爱好。可是呢……知道的人有几个?”
赢晚微一沉吟,轻声道:“我们都是知道的,至于外面的大臣……知道的确实不多。”
“倒不是说你不能有什么爱好。”白婉婉语重心长的道:“要我看,男人么,没点小嗜好怎么行?你每天都醉心于公务政事,才不是劳逸相得呢。”
赢晚无奈轻笑道:“祖母教训的是。孩儿会努力的。”
过于正式化的回答逗笑了白婉婉,她望着几乎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孙儿,摇头轻叹道:“你呀,你呀。说假话的时候鼻尖会冒汗。你不想答应就直说好了。不用拿冠冕堂皇的套话来取悦我。其实……召你过来,不是说这些的。晚儿,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堂堂一个帝国皇帝,没有妻室怎么行?可不要学你的叔祖。搞的自己老来无子环绕膝下,我这次看他可是后悔的很啊。”
这次,赢晚心中却是在冷笑了。赢庸不但有孩子,而且不止一个。他从前还为了那个私生子的死亡而感到愤怒,但现在却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小姑交给自己的报告上,已经确认了孙以宁的死亡。但是,又有人发现在长安再次见到了活着的孙以宁。
人死不可能复活,这是常识。那么现在活着的究竟是谁?赢晚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一旦生成,便难以再次掐灭。每一次想起来,都会更加加深一分。终有一天,他会按捺不住这个念头,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他自己都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