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冬朝谷雨挤了挤眼,示意她赶紧追上去。谷雨黯然摇了摇头,拒绝了四叔的好意。令狐冬却是曲解了谷雨的意思,眼神落在一旁坐着的林光一身上,心中暗暗有了定计。
他走上前来,亲热的攀住林光一的手臂。朝着他唱了个喏,笑眯眯道:“林侍从官第一次到小村来,想必对这里稀罕的紧。走走走,我带你畅游去,顺便找几个相得好友痛饮一番。人生难得几回醉,男人嘛,不喝酒怎么行呢?”
林光一摇头苦笑,这令狐冬当真是个妙人儿。做叔叔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非常得体了。也只好半推半就的从他的好意,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出了房间。声音逐渐远去,终至不可闻。
令狐谷雨呆呆坐着,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已经离开。时间仿佛在令狐年的小屋里失去了作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声低沉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沉思。
“为什么你还没有走?”
谷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家还是那个家,祖父也依然还是那个祖父。但她已经不是她了。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令狐年的声音冰冷而威严,谷雨清楚的记得,在她的回忆里,这声音永远都与春天的暖阳一样。父亲为官,母亲早逝。她的童年就是在这片竹林周围度过的。祖父的书房就是她的游乐园,那满满排在书架子上的古籍,每一本都存留下她的印记;她依然能想起,自己把书页撕得如同蝴蝶一般纷飞落下的时候,祖父脸上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笑容。
“我不知道……祖父您为什么不理我。”谷雨咬了咬牙,有些怯懦的回答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多希望面前的门帘能够掀开,露出祖父那张慈爱的脸庞。
“唉……”令狐年长叹了一声,“傻孩子,有些事情维持着并不一定是坏事。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和你一样的痛么?”
不等谷雨作出回答,令狐年再次淡淡的道:“你可知,为什么我会那么宠溺你。而比你更大的哥哥姐姐,比你更小的弟弟妹妹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谷雨茫然的摇了摇头,这确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祖父有二十四个孙辈,她在其中并不是最优秀的一个,反而有些鲁钝。但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祖父似乎把所有对孙辈的爱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这种偏爱在传世大族中是非常罕见的,相反倒是那些小门小户里,孙辈才能得到祖父祖母的溺爱。
“因为在你出生之初,就有人告诉过我。你的阳寿不过二八年华。”令狐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和惋惜的情绪。“你胸前的那道伤口,是你三岁的时候留下来的。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会早逝么?因为她用自己的心脏填进了你的胸口。为你接续了活下去的希望。这才为你求得了第二次生命的机会。”
谷雨轻轻按住胸口,那颗心脏正有力的搏动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早逝,而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思念过她。是因为她从未离开,就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眼泪簌簌的流下来,谷雨低着头无声的啜泣着。她从来都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父亲对她只是冷淡回避,她以为他从来都不爱自己,原来事情的真相在这儿。世界上无论哪个男人,面对自己的杀妻凶手时候恐怕都不会那么淡定吧。
“这么说……你们早已经知道事情会朝着那个方向进展?知道我……会死?死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身边一个亲密的人都没有。”谷雨的声音冷静下来,她忽然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甚至开始痛恨那个寄生在自己的身上,影响着自己的思维的奇异生物。
“是。”令狐年的声音也冷淡下来,似乎从往事的窠臼里摆脱出来。
“所以,你们才会如此大方的把我像出卖商品一样,卖给孙铿那个家伙?甚至在我入学的第一年,就已经通过各种明显的不明显的暗示,向我下达了那样的任务。只是你们没有想到那个家伙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谷雨忽然轻笑了一声,神情中带着些微的嘲弄。
“说实在话,你的进度已经落后了。”令狐年坦诚布公的道:“在少年营的时候,你就应该去完成那件任务才对。而不是跟一个叫萧十三的平凡男孩花前月下,你的摇摆不定,造成了之后的一连串变故。但是我也感谢你的摇摆,正因为如此,才让上苍为我保留了你的灵魂。虽然你已经不再纯洁了。怎么,不准备让你脑子里盘踞的那个小东西出来见一见么?”
谷雨坚定的摇了摇头,“在某个夜晚,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从此以后,我和它之间没有彼此。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专司攫夺人的灵魂的智魔居然会产生如此愚蠢的想法,它真是很蠢。”令狐年嘲弄的道。
“不要把我跟一般的智魔相提并论。你这只出卖亲族作为筹码的老狐狸。”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谷雨口中发出,很显然是迪亚西罗接管了谷雨的身体。
“出卖亲族?”令狐年并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呵呵的笑了几声。“那跟我比起来,你这只劣等寄生虫又是什么呢?我的孙女早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躯壳而已。我的爱,为什么要投注在你的身上?”
“谷雨并没有死。”迪亚西罗尖利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她对于生太执着,我也参详不透人类奇怪的求生欲望。也许是她的那颗心脏的作用。但如果我不进入她的身体的话,她可能真的就死了。”
“正因为你的行事里还有我孙女的作风,你以为我会容你到今天?”令狐年冷冷道:“不要奢求太多,大家维持着彼此的距离就已经很好了。我能看到听她喊我一声祖父就已经很知足了。”
“你这头自私的老狐狸。”迪亚西罗冷冷的嘲弄道。
“与一个孙女相比,这个家族上下三百余口,几十代人攒下的基业孰轻孰重?你能拎得清么?”令狐年傲然道:“再说我已经补偿过她,在她前十二年的生命中,她是我最宠溺的孩子。时至今日也依然还是。”
“这些话你说来给我听听就算了。不要跟她再重复一遍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希望你尽量不要伤害到她。”迪亚西罗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喜欢的孩子,可是你却把她送到了孙铿的卧室里。不要拿什么家族大义来压服我,我不吃这个的。她……我……我们!我们以后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希望你们不要干涉。就算有一天我们爱上孙铿,那也是我们和孙铿的事情,跟你们没关系。”
这话有些绕嘴,但令狐年却听懂了。房间里的老者摇摇头,无声叹息。幸好家族通过另外一条线和孙铿搭上了关系,谷雨的作用已经不像最开始时那样至关重要了。“我也希望你能转告她一句话,要永远记住自己的姓氏。她是姓令狐的。”
“抱歉,我不接受除了恢复关系之外的第二种回答。”迪亚西罗的态度依旧强硬,并没有因为令狐年的变相妥协而变得软弱。
“你让她出来,我和她说话。”令狐年的口气有些隐隐的着急。他深信自己能够说服谷雨,但眼前这个家伙,他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是一个家族掌权者的身份,还是一个祖父的身份呢?”迪亚西罗嘲弄的道。
令狐年干枯的双手撑住床沿,苍老的眼神环望着书房里的一切,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蹦蹦跳跳的在房间里到处走动着。不时踮起脚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籍,倚着书架翻阅。秀气的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开来。有时候她又会站在书桌旁,安静的看着自己写字看书,偶尔会帮自己研墨,有时候会骑在自己的脖颈上,两个人在斗室里的笑声会传出很远。十二年的朝夕相处,岂能容一句话而轻易抹煞?
令狐年沉思良久,终于做出了全面的让步。他沉沉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自然是一个祖父的身份。”
“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承诺。”迪亚西罗尖锐的声音渐渐低落,终至不可闻。谷雨茫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那张熟悉的硬床上。鼻端缭绕着熟悉的中药味道,烟雾在眼前缭绕着,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大半,实质一般的气流从山顶流淌下来,在松木盘子里盘旋,不时有一丝偷跑出来,融进书房的空气中。这是她小时候看多少次都看不厌的情形。如今在眼前重现,恍若梦境一般。
“爷爷,你在哪儿?”谷雨检查着自己身上的情况,发现自己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的心中不由开始庆幸:也许,祖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小秘密。也许她期待的美梦会变成真实的。
“当然是给我的乖孙女熬药啦。”光头老者端着药盅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和煦慈爱的表情。“刚刚真是吓死爷爷啦,我的小乖孙女又要不理爷爷了。”
“可是,我似乎做了一个梦。爷爷你不理我了。”谷雨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发现自己的回忆并不真切,仿佛眼前蒙了一层纱一样,想看却看不清。
“鬼扯。明明是你不理爷爷了才对。”
“是爷爷不理我了吧。”
“你不理我!”
“是爷爷不理我了吧?”
“是我的小乖孙女不理我。”令狐年轻轻刮着她的琼鼻,“快把药喝了,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和那个年轻后生一起去玩吗?”
双手接过祖父递来的药盅,一切都显的不那么真实。小口抿着苦涩的药汁,谷雨抬眼望去,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身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