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夜啼,蜡炬始灰。
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她的男人仍然没有回来。四娘惆怅的叹了口气,紧紧拥着薄薄的软被打量着临时婚房里陈放的各式礼品。
前线战场上,有钱也没处花销。来客们体贴的考虑到这对即将建立家庭的小夫妻未来的生活,送来的都是杂七杂八一些能派的上用场的家用。难得的是人人都这么想,事情就有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张延鹤的新家里变成了杂货铺。若是四娘愿意张罗,整饬一番第二天就能开张了。这当然是玩笑,张延鹤倒真的说了那么一句。只不过两人都没有把那话当真罢了。
她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最后的喧嚣声渐低,看来酒宴这就要散了。一想起即将迎来的事情,她的身体就抑制不住的发抖。脑海里禁不住就回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午后。
当她用剪刀刺穿了她的第一个男人的心脏,本来已经做好了接受更大的屈辱甚至死去的准备。但是其他人尚未泯灭的人性让她得以生还,也造就了一段孽缘。
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拉着两个未成年的弟妹,挺着硕大的肚子在草原上艰难求生。饥馑的时光眷顾了她和孩子,初产的孕妇在绝境下挺过了最为凶险的一关。
诞下发育不良,瘦弱不堪的孩子,她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只能栖身在芦苇荡里,魔族人在芦苇荡旁边杀死了上万的奴隶,却没有发现漏网的三只游鱼。
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她,唯有依赖着弟弟妹妹从死人口袋里存留的最后一块口粮生存下去。孩子发着高烧,她也日渐虚弱。当她以为自己即将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的时候。她遇上了张延鹤。
所以,当张延鹤告诉她。他准备把这个家建立起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活命之恩,舍身难报。唯一让她有些顾虑的,便是那个孽子。但是他明确的告诉自己:他不在乎。他愿意像养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养大。听到这句话后,四娘一直颠沛流离的心和身体从那时候起就找到了最后的港湾。
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杂乱的传进她的耳朵里,还没等她拭去眼角流出来的泪滴,临时婚房的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队正,我们就送到这儿了。”几个声音异口同声的道着别,不约而同的将安详静谧的时光留给了新婚夫妻两人。
张延鹤将房门缓缓合上,晃了晃脑袋。凝望着床上依旧没有睡去的女人。久经风霜却依旧不失清丽的容颜,令人热血燃烧到口干舌燥的美丽曲线。他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机械的走到床前。
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四娘的肩膀上,像一条从火山口中涌出的岩浆,缓缓向下流动。点燃了她沉寂已久的心。
这一刻她是木柴。哪怕明天天地毁灭,此时此刻,也要拼命品尝属于她和他的欢乐时光。
张延鹤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心中唯有一个感觉。有一个女人永远在家里等着你回来,这一辈子都没什么遗憾了。他颤巍巍的伸出手,端过放在床头橱上的两杯酒味都跑光了的冷酒。
“喝一杯润润喉咙吧。”
张延鹤将四娘扶起来,对于久病初愈的新妇来说,新婚之夜实在是一件消耗甚大的重体力劳动。软软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里,眯着眼睛将冷酒咽进喉咙。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两人相依相偎着,半躺在床上。窗外传来几声鸡鸣,一夜就这么过去了。除了最疯狂的时候,四娘喊出几声不知何地,听也听不懂的方言之外。大部分时间,她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机械而沉默。如果不是她温软的身体,张延鹤有时候会有自己跟一个假人同床共枕的错觉。
他嚅喏着嘴唇,想了很久才道:“有件事情,我要跟你先说清楚。”
怀里的女人轻微的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张延鹤没有感觉到她的动作,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给……儿子想好名字了。”憋了好久,张延鹤才把“儿子”两个字从嘴唇里崩了出来。“就叫‘承宗’吧。我是延字辈,下面承字辈。他是长孙,老爷子一定喜欢。”
“都随你喜欢。”四娘柔柔的道。此生已无所求,对于他对孩子的心意,她准备都随这男人的喜好去行事。
“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张延鹤迟疑了很久,才把自己真实的心思说了出来。“老晁为了救我,死在阵中了。他以为他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在家里,他也是独子。没结婚,也更别提有后了。我准备……以后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他家。不管是个带把的还是不带把的,每年清明的时候,总归有个人能为他上柱香。你说……行吗?”
“都依你。”四娘道:“救你回来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活命之恩,舍身难报。更不要提过继孩子给他了。再说,孩子不过是随了他的姓氏。最后还不是我们养?”
“放心。无论是承宗也好,你和我的其他孩子也好。我都一视同仁。”
“嗯。”四娘点了点头,倚在张延鹤的怀里沉沉睡去。张延鹤不敢稍有动弹,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了日上三竿。
秦历716年十二月五日,晴。石湖关,要塞指挥部。
孙铿的假期结束了。突然从北方出现的三十万大军,让他对于短时间内结束战事的妄想彻底破灭。接到蔡韶发来的紧急电报后,他连夜从石湖关北部的修养地回来。等赶到指挥部的时候,他收到了开战以来第二个坏消息——“秦飞侦七零五号”帝国飞艇被魔族军击落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孙铿刚一从马车上跳下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问着留守的林光一。
“昨天。”林光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秦飞侦七零五号是他做主派出去的,结果这个不甚光彩的“第一”结结实实的落在他的头上。
“飞艇对于魔族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出现伤亡是难免的事情。”孙铿淡淡的安慰道:“你的应对很正确,在没有常规办法掌握敌情的情况下,派出手里的侦查飞艇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孙铿说得在理,林光一当然知道。只不过对于他的军事指挥生涯中,“帝国史上第一艘被敌军击落的飞艇就是他派出去的”……这样的评语势必要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对立志要青史留名的他来说,实在有些沉重。
况且飞艇的艇组培养不易,从飞艇服役至今合格的艇组不过三十多个。其他大部分都是刚刚从快速培训班中培养出来的前海军军官。每折损一个艇组,无论孙铿还是林光一,此时此刻都感到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但是,现在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无论是战略情报分析中心还是统帅部的策士长组,对于桑梅草原上的魔族军进行过全面的研判。得出的结论是——直到次年五月前,魔族军都不会得到任何兵力上的增援。这也是皇帝陛下下定决心要对桑梅草原用兵的最关键因素。
然而这支几乎是从天而降的魔族军大军,却在战情分析中心和统帅部策士长组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打的帝国上下脑袋发蒙,眼前直冒金星。从得到蔡韶的紧急报告到北部狼烟点燃,帝国皇帝和统帅部同时失声。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孙铿能够理解年轻的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情。锐意进取,一心想要超过先辈的年轻帝王想必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原本想要用一场彻底的胜利向他最敬重的长者致敬,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如此尴尬的一个境地。
只是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孙铿来说,已经挖好了的大坑早已经准备埋葬魔族人的生命。无论对方是三十万兵力还是六十万兵力。他坚信只要天海郡的守军不临阵自乱,那么无论对方多少兵力来犯,最终将要填进那个血肉磨盘之中。
“武器和军事技术的差距,可不是单纯靠人命就能堆积胜利的。”孙铿自言自语的咕哝了一句,摇着头朝指挥部内部走去。
“长官莅临,全体起立。”值星官看到孙铿和林光一两人疾步走进来,连忙站起敬礼。
忙碌中的见习策士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用异常狂热的眼神注视着孙铿。
“各自报告一下截止今天前线的情况。”孙铿在主位上落座,摆了摆手吩咐了一句。
“报告院长,十二月三日魔族军前锋部队切断了定边要塞和天海郡主防线的道路。但是定边要塞并没有陷落,狼烟一直持续到昨天都在燃烧。”萧孟作为见习策士长,第一个发言。
“报告院长,截止到昨天,天海郡已经向后输送平民三千多人。大多数是居住在天海郡南部的自由民。目前这些平民在石湖关西北部铁索寨一带临时落脚,国防军正配合当地警备机关加紧对他们进行排查。排查工作将在今天晚间完成。”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少年接着报告道。
孙铿打量了他一眼,对方立刻腼腆的垂下了脑袋,脸颊开始泛红。
“是个腼腆的家伙。”孙铿摇了摇头,心想道:“还得多历练历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