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志!”一声断喝让他有些迷惑的皱起了眉头。他望向车厢门前站着的一名年轻军官,有些迟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了人。但是那声呼喊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仔细看去,只见这张面孔依稀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车厢门前的军官一个健步跳了下来,几步奔向他所处的路灯下。“一个锅里搅过饭勺的弟兄,这么快就把我给忘记了可不厚道!”那军官的嗓门极大,冲到齐大志面前,狠狠地朝着他的肩膀打了一拳:“我是谁你还记着吗?”
齐大志思索了很久,才迟疑问道:“张复亭?你不是回玉门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张复亭喜形于色道:“听说你出息了,都混上县伯了。怎么,是来找院长的吗?我领你进去。”
“倒不是,我家的那两个孩子也在学校里。”齐大志老实回答道:“可我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在哪个学员队,所以卫兵就把我拦在门外了。”
“你说齐修、齐武哥俩!”张复亭道:“他们今年已经进实习期了,一个在我手底下当差。我们先进去再说!真是的,你也太老实了。别说找孩子,你直接把院长抬出来,认识你的人不就多了!不说我,千禧也能把你带进去。”
“院长的事情够忙了,我可不想再麻烦他。再说,只是来探视一下孩子们。这是再微末不过的小事情了。”
卫兵再次验看了齐大志和张复亭两人的证件,这次并没有阻拦。挥手放行,齐大志伸脚迈进了这所已经阔别两年之久的学校之中。脚下是熟悉的红色卵石硌脚的感觉,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命运却总喜欢跟他开玩笑。
张复亭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笑问道:“还记得这条路吗?可是浸满了咱们每一滴汗水啊。”
“当然记得。”齐大志眯起眼睛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青葱岁月:“当年连田大叔都跟咱们一块儿背过石头。呵呵……可惜老田已经躺在南大陆,再也回不来了。”
“打仗嘛,总是要死人的。”许久未见,张复亭的性子已经稳重了许多,早已不再是那个见了面就要互掐的好斗公鸡一样的愣头青了。
“那年从这里走出去以后,海兵队有三分之二的人倒在了南边那座大岛上。我也是侥幸才生还下来。得亏王祀长官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我,要不然这会儿,我还在绿岛上淋雨呢。”齐大志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便问道:“复亭,你怎么会出现在陆校?怎么,是院长把你召回来当教员了吗?”
“这个嘛……也算是教员吧。”张复亭含糊其词道:“这会儿那俩小子已经休息了。你想见也见不着,我记得你和赵煦是铁哥们,昨天他还提起你呢。说你这家伙不厚道,回来那么久也不去找他。要不,咱们去找他喝一场?”
齐大志之所以不愿意劳动孙铿的原因就在这里。他只想安安静静的见了自己的儿子们之后偶便安安静静的离开。可是天不遂人愿,张复亭既然提起赵煦,他虽然心中千般不愿,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也挺好的。正好两年多没见,我也挺想念他的。听说他做了院长的学生,前途敞亮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张复亭冷笑道:“陆校里的教员背地后里都叫他‘赵驴’。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院长根本就没把他当学生,而是把他当苦力使唤。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待着。别人都替他叫屈,可是我知道那小子倒是挺乐意的。”
听到张复亭这样说着陆校里的私密事情,齐大志心中却一点快意都没有。毕竟两人已经是近十年的交情,虽然中间已经有了裂缝和隔阂,可是他早已经把关心那个小兄弟当做了自己本能的一部分。不免有些愤愤不平道:“院长这么使唤人,你们下面人也不帮他说两句好话?”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局外人有什么办法?”张复亭道:“这个点煦子已经下班了,咱们就去小食堂找他去咋样?”
齐大志心中踌躇,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张复亭见他左右为难,忍不住骂道:“我说大志,一年多没见你这优柔寡断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去就去,不去拉倒。磨叽什么?”
齐大志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心中隐藏的秘密,只好点头道:“好吧。我去便是。”
“这才对嘛。”张复亭揽住他的肩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煦子对你绝对是尽了最后一分力了。还为你的事情发了一次疯,院长都差点毙了他。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要怪只能怪你们俩关系太好,让那伙没良心的家伙们盯上了。”
齐大志心中一凛,知道张复亭并不像自己猜度的那样对事件一无所知。他冷淡得道:“我已经答应院长了,我们过去的恩怨再也不提。”
“不仅仅要不提,还要放下。”张复亭正色道:“你若是放不下,今天这顿饭我看不吃也罢。”
“你能跟一个……”齐大志话到嘴边,却突然噎了回去。他骤然想起了孙铿和萧显对他叮嘱的那些事情。有些事情,知道就可以了,但是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否则那既是给院长找麻烦,也是给煦子找麻烦。
“为什么不能?”张复亭大力拍打着他的肩膀道:“萧显还能跟卡蒂成婚呢,你就不能跟煦子和好?”
“萧显是萧显,我是我。”齐大志道:“你知道,我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我的上级,我的袍泽,我的下属都死在了魔崽子的手里。我对他们,只有恨。”
“你以为我不是?”张复亭哼道:“你以为你流落荒岛上的时候,我们都在风花雪月,对酒当歌吗?玉门打了一仗,跟咱们一起搬过石头的老弟兄死了多少你知道吗?桑梅草原上的天海郡打过一仗,那一仗里又有多少人回不来了你知道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到了就知道了。”他粗暴的将齐大志扯了个趔趄,两人跌跌撞撞的走向了一条红石岔路。这里,通向了一个齐大志从来都没有到过的地方。
一座乌木建造的小小祠堂矗立在密林中。离得远远的,齐大志就看到了挂在祠堂门前的两个白色的灯笼。他的心里咯噔一声,转头问道:“不过两年时间,已经有那么多的人离开了?”帝国英烈祠有规矩,只有一地阵亡人数过百之后,才有建祠的资格。而海兵队的祠堂则设在了泉州。所以齐大志才有此一问。
“你以为呢?”张复亭没好气的道,气冲冲的在前面领路。
似乎刚刚有人来过,祠堂前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烟。烟雾缭绕中,白色灯笼散发出来的光芒更是微弱。齐大志放眼望去,也依稀只能看见张复亭面孔的轮廓。
因为是匆忙而来,两人都两手空空没有任何祭品。张复亭随手从路边折了几支野花,拿在手里权作慰藉。两人端正了一下仪容,迈着庄重的礼步,走进祠堂之中。
四盏长明灯将不大的房间照亮。入眼所见,密密匝匝的灵位让齐大志心中一惊。他挨着一个一个的看了过去,一个个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张复亭将寄托哀思的野花摆在灵台上,闭目祷祝片刻。然后走了过来道:“一共一百零三人。不算海兵队,咱们当年毕业的学院不过区区三百余众。院长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学生了。这里躺着的,都是跟你我在一个饭锅里搅过勺子,在一张行军床上打过瞌睡,在同一座山上搬过红石头的家伙们。他们躺在这儿,这海一样深的仇不去找该找的人报,而去怨恨一个自己并不想变成那样的人?你是不是太狭隘了?”
张复亭的话如同重锤一样敲打在齐大志的心坎上。他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边是自己的苦难遭遇,煦子诡谲的身份;而另一边是那些手持着利刃,把自己的袍泽切割开来的魔崽子。他缓缓的蹲了下来,摸遍了浑身口袋,都没有摸到一根聊以解烦的烟卷。
一根烟卷凑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的张开嘴唇咬住。火光一闪,张复亭将一枚燃着的火柴凑到他的面前。衔接的无比流畅,仿佛已经练过成百上千遍。
烟雾升腾而起,齐大志无比混乱的脑袋里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望着张复亭道:“我会试试。”
“什么?”张复亭俯视着他,表情有些冷硬。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愣头青一瞬间又回到他的身上。也许成熟稳重只是伪装,那个爱挥舞拳头的愣头青一直都是张复亭此生最显著的标签。
齐大志缩了缩脖颈,当年他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依然不是。他沉默了半晌却不愿意就此更改自己的态度:“我会试试,放下成见。把煦子还当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