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三月十一日,晴。帝国南部海域。
雪风号驶离千镜岛海港后的第三天。碧波荡漾,深蓝色的大洋展现出它最温柔的一面。强劲的北风南下,雪风号借着风势已经接近了一半的航程。
从千镜岛港出航前,雪风号重新加满了淡水,并且补充了新鲜的蔬菜水果。最起码在淡水充足的情况下,吕嫣可以奢侈的每天用淡水洗一洗脸。这是她作为船上的医生所享有的唯一特殊待遇。除此之外,她就只能和全体船员一样,吃着烤的半糊的炊饼,喝着煮的黏糊糊的味道奇怪的猪肉豆子汤。
吕嫣把航路图交给姜信虎(姜四)之后,姜信虎就珍而重之的将这本航路图收藏起来,秘不示人。对于一个海商家族来说,航路图是一个家族的立身之本。只有掌握了更多的航路,才能去到更多的地方,带回更多的财富。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但看在吕嫣的眼睛里,这样的做法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一艘远洋商船上,懂得航路的人至少要有两人。这样是为了防备出现船长因意外而无法遂行任务的情况出现。要知道,远洋航行是一件非常辛苦危险的工作。
自从“大航海时代”以来,每艘远洋船上的人员死亡率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至于说因为风浪倾覆或者瘟疫死绝的情况也不是天方夜谭。风浪和瘟疫都是没法抗拒的因素,而且船长死亡的概率绝对不会比水手低多少。这也是大型远洋船队都会配备两名通晓航路和操船技术的船长的原因。而航路图这种在小家族看起来很珍贵的东西,在以远洋为生的大型家族眼睛里,自然也不是那么珍贵。
吕嫣不是涉世不深的小女孩,自然对这种敝帚自珍的现象只是笑而不语,将鄙视深埋在心里。在甲板上放过风之后,她觉得阳光很刺眼,粗砺的海风让她脸颊上娇嫩的皮肤又痒又痛。于是便走回到自己的舱室之中。隐约听到水手们对她的隐晦的议论,大约是对李云晓那个走好运的家伙一些不满。以及意淫晚上两个人的“同居”生活应该有多么的香艳。在那些水手的眼中,自己应该早就被李云晓那个糙汉夺去了贞节,并且被调教成一些令她自己想起来都会脸红羞涩的生物。但是,一切似乎并不像水手们想象中的那样复杂。她和李云晓共处一室的三个日日夜夜,其实真正只说过一句话而已。
一个男人的自况能力竟然如此。若不是她发现有时候两人对视时对方的视线总是停留在自己的某些敏感位置上,她都会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应该和姜信堂(姜五)才是一对儿。当然,那只是她的臆想而已。这个男人的确有他骄傲的本钱。
三天时间相处,已经足以让她卸下一部分戒心。最起码得知对方不会对自己用强之后,吕嫣会在晚上进入短暂的深度睡眠。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惊醒,尽管心理上已经降低了防御的强度,但是她的潜意识一直都不肯彻底的信任这个男人。
吕嫣推开舱门,看见李云晓背对着她端坐在舱室里唯一的椅子上。这个男人的习惯很奇怪,在工作闲暇之余的大多数时间,他没有任何娱乐项目。只是呆在自己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坐在椅子上沉默的望着舷窗外的海面。似乎永远都不会生厌的样子。
房门后的脸盆架上放着一盆热水,这是他对自己特殊的照顾。淡水在海上航行时并不能保存太久。即使已经煮沸过,也无法完全遮盖掉水中散发出来的淡淡腥味儿。不过,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有一盆热水可以让自己肆意挥霍已经是了不得的特权。她将手里的毛巾湿润过之后,覆在已经麻痒不堪的脸上。丝丝柔润的水蒸气修补着脸上细微的伤痕。她平躺在床上,听着布帘另一面他绵长而平稳的呼吸。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待到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船身在剧烈的颠簸,她摇晃了一下身体,及时扶住了舱壁。这才免去了一头栽倒地上的窘境。
“发生了什么?”吕嫣有些惊慌的问道。
“一场阵雨而已。”李云晓淡淡回答道。此时舷窗已经关上,窗外的海景自然没得看。他仰卧在床上,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的擦拭保养着手里的配枪。
隔着窗帘的缝隙,吕嫣看得入神。那支手枪在李云晓的手里似乎重新焕发了光彩。每一个部位在油灯的映照下,散发出迷人璀璨的光泽。六粒黄澄澄的子弹躺在一个银盘子里,每一粒都擦得油亮。弹头处都被小心的刻上了十字划痕。她曾经见过从军的兄长这样处理枪弹,她知道,经过处理的弹头的杀伤力将会更加强悍。进入人的身体后会开始翻滚,碎裂。而处理这种伤口将是每一位医生的噩梦。
李云晓似乎没有察觉到吕嫣入神的目光,他坦然自若的将手枪擦拭干净,然后打开轮式弹膛,缓慢而认真的将一粒粒子弹塞进它们应该呆着的位置。合上弹膛,枪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比出一个瞄准的姿势。忽然抬头道:“看够了没有?”
“似乎……没有。”吕嫣想了想,然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船颠簸的厉害,让她有点头晕恶心。也许是这个原因的驱使,她想聊聊天,以减轻这糟糕的感觉。
“这枪在你手里,算是糟蹋了。”李云晓淡淡的揶揄着,将枪放回到腰间的枪套里。那牛皮枪套是哥哥专门找人订制的。女士专用,华贵无比。挂在李云晓的腰间,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
不过李云晓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只是感觉这个枪套和配枪搭在一起很配。而且他也找不到更加适合的枪套,所以也就坦然的留下自用了。
吕嫣觉得有些不忿,扁嘴道:“你怎么知道是糟蹋了?我可是专门定期交给枪匠保养的。”
“你知道吗?”李云晓鄙夷的一笑:“枪是有灵魂的。尤其是这种显然由名家制作的手工枪械。我猜……这一定是帝都那家有名的兵工厂制造出来的吧。”
李云晓的眼光够毒辣,一眼就看出了这柄手枪并不是大路货的量产型。吕嫣心中暗赞,她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谈吐不俗,兼之举止优雅的家伙了。相比于他,另外两个姜族的家伙很显然是他的陪衬。一个过于粗鲁,而且性取向不明;而另一个却过分的妖娆,简直比女人还要女人。至于那些水手……吕大小姐从来都只是把他们当作背景板来看待的。
脑海里心念电转,吕嫣的回答一点也不慢:“你猜对了。这把枪一共生产了十柄,其中一柄是长公主赢羽衣殿下的爱物。每日片刻不离身。”
吕嫣的回答里,带着身为富贵千金天然的骄傲和优越感。只不过这种情绪在李云晓的眼睛里,不过是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幼稚罢了。他微笑道:“枪是用来杀人的,可不是小女孩子家家的玩具。”
“长公主殿下可不是一般人。”吕嫣争辩道:“她可是亲自解决过逆党的。就是用那把枪!”
对于皇家秘梓,李云晓倒是很感兴趣。那位长公主殿下是天下男人们共同的女神,没想到最终却被一个白身横空出世一般的从大家面前夺走。他虽然没有去过咸阳新式陆军学校,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孙铿那个家伙。当然,这种“讨厌”只是因为他抢走了大家的女神而产生的讨厌。在李云晓还是一个帝国军官的时候,孙铿在他的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一个“情敌”那么简单。
“听你说的,你似乎是和长公主殿下很熟的样子。”李云晓道:“说说你知道的秘梓,说不定我会把这枪还给你。”
吕嫣却是很快醒悟过来,这男子不过是开玩笑而已。她从对长公主殿下的狂热情感中挣扎出来。又恢复了彼时睿智精明的模样,嘴角勾出一丝迷人的浅笑:“你确定你想知道?”
“当然。”
“可我偏不告诉你。”吕嫣嫣然笑道:“你就闷着吧。”说完,她蒙头躺下。只留下李云晓在那里发呆。她在被子中忍不住无声暗笑起来,心中总算是报了他抢走自己爱枪的一箭之仇。
李云晓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也和衣躺下。眼角余光看到布帘另一侧床上那头乌云一般的秀发。他心中略微动了动,强行将目光扭转开来,神思不属的望着蛛网密布的船舱顶壁。
雪风号在风浪中穿行。电闪雷鸣中,姜信虎赤膊与风浪搏击,不时发出纵情的长笑声。
“贼老天!来啊,来啊!”他狂乱的嘶嚎着,操纵船舵躲过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漩涡。
雪风号穿越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小山一样的浪头,又跌入浪涛的底部,被风浪淹没。下一秒,它重新出现在海面上,甲板上如同被刷子刷过一般。
姜信虎从甲板上爬了起来,“呸”地一声吐出嘴里咸涩的海水。腰间系着的安全绳救了他一命,但别人就没那么好运,桅杆上吊挂着一具水手的尸体。可是这会儿旁人还自顾不暇,哪里有人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