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八方知道,这是他执掌帝国左相大权以来的第一次考验。也是他最关键的考验——关乎到他的左相职位是否长久,关乎到他是否能够成就比刘向还要辉煌的一代名相的功绩。
辅佐幼主,中兴大秦。这是一个想一想都让人激动的情难自抑的画面。这让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因为这不仅仅关乎着他自己的命运,也和整个帝国的国运息息相关。
空荡荡的左相府里,除了卫队以外就没有别人。他孤身上任,把家人都留在老家。他掩上文件,负手走出书房。剑眉紧皱,大脑在飞快的计算着成败得失。
基于对整个深渊方面一年来的综合考虑,统帅部和军事研究院下属的战略情报分析中心做出了魔王葛林沉睡之后,深渊魔族军方面无论统率力还是战争潜力都大幅度下滑的判断。而这个时机,几乎是自从子婴先圣皇帝以后,唯一的一次好机会。
这是一个难得的战略休整期。一直都像是紧绷的弓弦一样的帝国军民,终于可以有限度的放松一下了。一直以来,帝国的防御布局都是北方重,南方轻的大格局。帝国一直也都有计划的将它的工业重心转移到南方,而将整个荆州以北的广袤区域设置为了战略纵深。沿海一带,甚至于整个浩瀚的海洋则更是不堪。在先圣皇帝之后的数百年时间,海洋的作用都被历代统治阶层无视了。这之中,自然有外在的原因;当然也有其内在的原因。
外在原因当然是深渊魔族军持之以恒的强大外部压力。每二十年一度的大战,早已经让帝国处于外强中干的境地。一切发展都向军事层面优先——尤其是数量庞大的陆军。自然,海军的发展就被严重的拖后了。以至于还曾闹出过战舰服役一百一十八年的笑话。帝国海军捉襟见肘的经费,让这支曾经在大洋上耀武扬威的强大力量只能过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窘迫日子。
而内部原因就很复杂了。自子婴皇帝以后,帝国权力阶层就一直在残酷的倾轧中不断的动荡着。军方,文官,皇族……主战派,主和派,投降派……频繁的清洗不断消耗着帝国的战争潜力。直到今日,贺八方以及一些有见识的人都无法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帝国在每二十年一次的大劫中生存下来?作为军方系统中微不足道的一股势力,海军部的话语权小的可怜。在某一段时间里,海军部甚至还背上了“大将军坟墓”这样的诨号。
直到……直到孙铿的出现。一切似乎才有了转机。是他说服了先帝赢祯陛下,是他说服了张广武和萧南里两位权臣,是他说动了闫长顺肯放弃陆军统帅部这样优渥的前途自愿前往海军部,是他从吕财相那只铁公鸡身上搜刮出宝贵的经费给海军部建造最新式的战舰……
相比于老一代大臣对于孙铿这个外来者警惕,轻蔑的心思。贺八方作为后来者更愿意将他作为一名真正的同僚来看待。如果不是对方不愿意进入文官系统,说不定自己还要把他当作竞争左相人选的主要对手。
对这位神交已久的同僚,贺八方不断在心中猜度着孙铿的心理。有时候,能够出色的模拟出对方的心思,对他未来与对方交往和配合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孙铿的想法在那份文件里昭然若揭。他就是想要为帝国开辟一个具有巨大战略优势的大后方。这个大后方一旦平定,那么其地位将会超过目前的占城郡,桂州郡和蜀州郡所形成的后方。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帝国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整个秦国大陆,全体逃亡到那个据说同样广袤,资源同样丰富的南大陆上去偏安一隅。这等于是为摇摇欲坠的帝国加上了一把保命锁。帝国将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但一切的前提是,那个大陆能够被证明有移民开发的价值。
文件后附有自从秦历715年起,帝国对南大陆的几次探索行动。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在子婴皇帝逝世后,直到秦历715年孙铿重新将目光放在南大陆之前。这一时间段内,也有迷航的海船途径那个大陆的零星记载。不过大多都是没有什么参考价值的,神怪小说似的记录。比如什么“南方有仙山,山中多野人”之类……
这是一个需要巨大投资,漫长时间的大工程。占领或许很容易,但是随之而来的工业迁移,移民,开发等等工程,需要数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可以想见,这工程所能够制造出来的功绩,绝对是可以惠及帝国万民的。且不说孙铿在文件中提到的那些显而易见的实惠。比如可以缓解帝国巨大的人力缺口,比如那传说中可以引发新一次工业革命的神奇植物和神奇矿产。
但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随之即来。那就是,一切的利益伴随而来的一定有风险。正所谓“祸福相依”,有风险吗?有,肯定有。这个计划的发起者孙铿肯定对其中心知肚明。但是在文件中,却语焉不详。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贺八方不相信一场利润巨大,回报丰厚的开垦行动会没有任何风险。可是目前孙铿掌握了关于南大陆所有的资料,他只从一份孤立的文件中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在这场利润巨大的冒险中,需要冒什么样的风险?贺八方的脚步骤然停顿,一副沉思的模样。风险么,现在来看是很明了的了。
如果自己站在反对的立场,那么风险就会很高。而回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已经被皇族和张广武还有萧南里煽动起来的权贵们肯定不会给自己这个挡了他们财路的人以好脸色;海军部现任长官闫长顺一定会把自己视为死敌;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当今那位皇帝陛下,比如孙铿……甚至还有无数的海商也会把自己恨之入骨。而自己获得的支持声音,也许只有“他们”发出来的微弱声音吧?他们能给自己什么?恐怕也只有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者连像样的承诺都不会有。他们的心里,应该只会暗爽吧。
贺八方笑笑,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要如何在这样的大行动中捞取到足够丰厚的利益。想必那位孙院长也正无比渴求着自己的选择。
他快步踱回书房中,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的再次审阅了一遍。然后打开墨水瓶,拿起蘸水笔。在文件的末尾处,重重的写下了一个“可”字。
他缓缓的阖上文件的扉页,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下。明天这个时候,这份许多蓝笔签注几乎将原文覆盖的文件将会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头。到了那个时候,想必皇帝陛下和孙铿都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翌日清晨,议政大殿中。
一如往常,赢晚是第一个到达议政大殿里的人。这个时候,官员们还在来议政大殿的路上。大殿里除了洒扫的小吏外,就只有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在每天的工作开始前,他都习惯要先浏览一遍今日需要完成的工作。然而当他的眼神落在一份上面涂满了蓝笔标注的文件时,目光便被留住,再也挪动不开了。
过了许久,他才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大殿里早已经陷入一片忙乱之中,贺八方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快速的批阅着手里的文件。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似乎根本都没有注意到皇帝陛下所关注的正是他昨日批注的那份文件。
赢晚微微活动着自己已经变得酸痛的腰背,又望了贺八方一眼。他心中微微感到一些庆幸。如果这个人是个食古不化的腐儒,那么也没有必要让他在左相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但偏偏他却做出了最正确,最希合众意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应该要搞定的就是那位财相了。赢晚提起笔来,在文件的尾部画了一个圈,写下了第二个“可”字。然后交到身后负责传递文件的小吏手里道:“去送给吕财相。”
十五分钟后,小吏持着文件来到了财务大臣办公室门外,将手里的文件交到财务大臣吕谦益的手里。打发走了送文件的小吏,吕谦益翻开了文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孙铿的黑色笔迹,贺八方的蓝色笔迹还有赢晚的红色笔迹如同三条巨龙一般将整张纸页涂满。三条龙纠缠在一起,各自抒发着属于自己的看法,可是吊诡的是,尽管看法各不相同,但他们三人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即文件的写作者,审阅者还有决断者都认为这是一次可行的计划。这是一个很少见的现象。
现任财相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换了别的部门发来这样一份涂改严重的文件,那么他第一件做的事情不是揣摩纸上三方的意思,而是会把那个部门的主管人叫来狠狠训斥一顿让他重新做一份赏心悦目的文案过来。
但是,吕谦益当然知道这纸页上留下的是谁的笔迹。所以,他也是快速的翻阅过去,直接望向文件的末尾空白处。赢晚和贺八方两人已经用两个浓墨重彩的“可”字为他指明了方向。
吕谦益凝眉注视着那两个“可”字,忽然一笑。然后提起笔来。
“我才不会蠢到去做一个恶人,站在你们的对立面。”吕谦益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