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二月七日,晴。帝都长安议政大殿。
二月二节刚刚过去没几天,议政大殿里的官僚们还没有从三天长假里恢复过来。办事情难免有些懒散,连大殿里负责传递文件的小吏们都在不自觉的偷懒,拖沓的脚步声让人听了有一种难言的困意涌上心头。
执掌纪律的礼仪部官员连续体罚了好几名办事拖沓的小吏之后,才让大殿里懒洋洋的风气一扫而空。赢晚冷眼看着下面官员们有气无力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低声吩咐道:“让人把门窗统统打开。”
近侍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时值初春,正是春寒陡峭的时候。外面看上去阳光虽好,可是扑面的春风依然还带着冰碴子一般冷厉。这样一来,说不定大家都要感冒了。近侍虽然这么想,却是不敢上前劝阻这位看上去文弱,骨子里却极其强硬的少年帝王。他忍不住朝着不远处那空落落的座位看了一眼,低头无声喟叹。
“要是萧左相还在这里就好了。”当寒风从窗口吹进来的时候,这句话成了大殿里大多数官员们的心声。
越来越多的视线投射在那张空荡荡的太师椅上,桌面上依旧干净整洁。可是大家却都有了一种明悟:大概……萧左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赢晚低头批阅着文件,冷不丁抬起头轻声问道:“萧左相……已经病了几天了?”
“回禀陛下,今日已是第三天。”近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哦。”赢晚随口应道。他手中的笔一直都没有停下。
下午五时,休沐时间到。赢晚搁下笔,长舒了一口气。身边的近侍赶忙为他端上一碗微温的酽茶。这祖孙俩简直神似,每日工作完成后,都必须要喝上一碗酽茶解乏。
赢晚接过盖碗,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道:“备车,我要去萧左相家看看。”
“陛下,还没有用晚餐。”
赢晚的话音刚落,礼仪部的官员就站了出来,恭声劝止道。
赢晚瞥了他们一眼,沉声道:“萧左相是我家亲戚,晚餐就在那里用了。”
“可是车驾还没有准备好,卫士也……”礼仪部官员皱着眉阻止道。
“不用那么麻烦!”赢晚摆手不耐烦道:“长安帝都,难道有人会加害我不成?轻车简从,这就赶去兴许还能蹭上一碗稠酒喝。快!”
礼仪部官员不敢再阻拦,只好躬身下去准备。几分钟后,议政大殿正门打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在十六名骑兵护卫下,风驰电掣的驶向槐树巷。
萧南里看起来清减了很多。一条复古的白袍套在身上,微风袭来竟有衣带飘飞的感觉。见到赢晚微服出行,不禁表情严肃的劝诫道:“陛下这样做是不妥的。岂不知彼白龙鱼服,挂豫且之密网?”
赢晚听了脸上发烧,萧南里这样说是有典故的。秦历164年,时任沛州郡的郡守刘向,曾因为四世皇帝赢谘在初登位时总喜欢微服出行而向他谏言所说的原话。后来刘向曾做到帝国左相之高位,只不过那时候四世皇帝赢谘已然战死在前线,临死前将五世皇帝赢满舟托孤于他,刘向才成就了千古名相的英名。
这时候被萧南里拿出来教训赢晚,赢晚也只好低头受教:“左相说得是,赢晚再也没有下次了。”
说过了正事,萧南里才恢复了往昔谦谦君子的作风。他微笑道:“既然已经来了,我再把你赶回去未免不近人情。正好萧冰从咸阳过来,带了满满一桌的鱼脍。你不来,我可是要担心这餐饭要剩下了。”
刚刚萧南里把赢晚比作鱼,这之后又说要吃鱼脍。也得亏是当今开明社会,因言获罪早已成了陈年故旧的破芝麻事。赢晚不当回事,萧南里更不会当回事。一旁侍立着的礼仪部官员恨恨得瞪了萧南里一眼,心说这老头当真可恶。
萧南里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赢晚也不好相问。只好随着萧南里走进饭厅,萧南里吩咐仆人给他准备了一双碗筷,赢晚就这么坐在圆桌上。这一餐,没有为尊者讳,更没有什么帝王将相。更像是寻常庄户人家的普通一餐。
赢晚吃得异常畅快舒爽,依稀又想起在孙铿身边的日子。想起他,未免就会想起不久之前送来的密报,他的脸色阴郁下来,心事重重的放下饭碗。
“你想那个人,召回来放在跟前任事便是。”萧南里深悉养生之道,一桌人只有他一人吃的最慢。一碗米饭才堪堪拨了半碗米粒而已。这个时候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因此话语间也少了些规矩,多了些长辈与晚辈的亲近。
赢晚摇摇头道:“他现在可是在风口浪尖上。召他回来,恐怕没什么心思给我做事。”
“说得也是。”萧南里拨拉了几口饭粒,眉头皱了皱便放下饭碗示意自己吃饱了。
赢晚见他吃的甚少,不免有些担忧。沉吟道:“左相若是胃口不佳,不妨开些健胃的药材。帝国杂事繁扰,议政大殿没有您主持可是如同群龙无首啊。”
“陛下说笑了。”萧南里眉宇间露出一丝萧索的神色,他淡淡道:“我在病中的这几天,早已深思熟虑……”
他这样一说,赢晚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准备出声阻止萧南里接下来的话,但是萧南里摇头苦涩一笑,抢先说道:“帝国欣欣向荣,太多的新生事物已经让我这种老朽物跟不上节奏了。所以,我恳请陛下能允我荣休。在家颐养天年,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赢晚道:“左相何出此言?您今年不过五十有六的年纪,正是老当益壮之时。为何会有急流勇退的念头?”
萧南里摇摇头叹道:“想当年,我十六岁便跟随先陛下入幕,至今已经有四十年了。无论是萧若,萧润还是我那个浪荡儿子萧显,每一个的出生成长都不在身边。只有萧冰才尽到我作为父亲的一点微末责任。以前的我并不明白,可是直到萧显那个忤逆子出了那趟子丑事之后,我才想通了一个道理:如果我的三个儿子都是由我管教,想必也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帝国吏治对于高级官员来说,还是比较优容的。虽然此时萧南里还没有到七十岁正式退休的年龄(帝国大多数官员都很难活到正式退休年龄),但是考虑到他几乎将一生中最宝贵的五十年都献给了帝国的缘故,无论吏部还是礼仪部都很难回绝他的请求。当然,在这背后也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原因。他的儿子萧显所制造出来的风波也是导致萧南里选择退出政治中心的一大诱因。
如果萧南里是一个热衷于权位的人,那么他大可以登报发表声明:和萧显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断绝父子关系,把黑锅丢给远在南方的孙铿一个人背。很显然,萧南里并不是。他在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毅然选择了与自己的儿子站在同一阵线上。坚强的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这其中,也有与萧显重新修复关系的美好愿望在里面。只不过,萧显领不领情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萧南里此时对赢晚说得,还不是很正式的提出来。只不过是私人晚宴上的一次表态,也是萧南里作为臣子而言对皇帝陛下所必要的尊重。赢晚明白,这件事情已经被推上议事日程。他即使是一国之帝王,也很难在这件事情上做出推翻吏部和礼仪部两大部门联合推动的决议。更遑论这是由事件的当事人自己提起来的,自己若是强行挽留,也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黯然片刻,赢晚终究还是将此事放下。他早已经有了明悟,既然已无法挽留,还不如痛快放手。只是帝国左相为天下百官之首,不可或缺。萧南里之后的继任者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原本他是有候选人的。就是曾任蜀州总督的江流。只不过那一位在蜀州期间,明显是受了其他势力的干扰,以至于做出了述职期间攻击军事研究院院长孙铿的蠢事。最终被发配到桂州牧马,恐怕终生都与帝都绝缘。手里的人选虽多,却总是没有称心如意的一个。赢晚用探询的眼神望着萧南里,轻声道:“萧左相,您对继任者有何看法?”
萧南里捻须微笑,胸有成竹道:“陛下关于左相的继任者想必是左右为难。因为天下官员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是其中有战略眼光,可通观全局者却寥寥数人。原本先陛下已属意江流,并且将其派往蜀州任事。没想到他鼠目寸光,自毁前程。臣认为,现今任职之官员,不是年纪尚轻,恐难服众;就是空有高寿,却尸位素餐。臣有两个人选,一个年轻有为,只不过最近却在风口浪尖上,自顾尚且不暇。陛下用他,怕是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勇气。”
赢晚却是摇头道:“萧左相,孙铿不适合做左相。”他沉默了许久才补充道:“你让我每天去看他凌乱的书桌,实在是一种煎熬。”
萧南里无声的微笑起来:“说起来,能把书桌弄的杂乱却又井井有条的人,这孙铿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