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十一月一日,晴。咸阳,安宁堡。
秋风阵阵,秋意萧瑟。枯黄的树叶落满了地,却没有人打扫。小院中显的落寞而荒凉。
落地窗已经很久都没有擦过,几次风雨溅起的泥点早已让屋内的人看不清院外的动静。小径上不时经过几个抱着书籍文件进出的士兵。锃亮的军靴带起落叶,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凝重的表情。
房子里的壁炉熊熊燃烧着,两个守候在火炉边上的士兵不断的将废弃不用的文件丢进火炉中,纷飞的纸灰犹如穿花蝴蝶一样从壁炉中蹿出来,落在空荡荡的办公桌上。
孙铿若有所思的伸出手指试图拈起纸灰,手指落下,立刻变成一小团灰烬。他收回手指,抬起头望着林光一道:“你继续说。”
“魔族人兑现了他们之前的承诺。”林光一坐在孙铿面前道:“无名山要塞和盖达城遗迹现在已经是安全的了。”
“这说明我们布下的钓饵他们已经吞下去了。”孙铿道。
“可以这么认为。”林光一回答:“我们还没有高级别的钉子,其他方面一直都没有进展。所以近期内我们也只能依靠他。”
“不要拘泥于短期的情报。”孙铿淡淡道:“要放长线钓大鱼。对了,萧显夫妻有消息了没有?”
林光一黯然摇了摇头。两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孙铿叹了口气道:“只要他们还在国境之内,总归是有见面的机会的。他们的孩子就暂且先交给九重抚养,我相信她会把小家伙带好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考虑您的处境。院长阁下。”林光一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的微笑,他望着孙铿一字一句的道。
“我的处境?”孙铿苦笑起来:“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我想皇帝陛下大概已经想好了我的去处了吧。”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电报,摊在桌子上推到林光一的面前。
“果然,你的盟友在最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林光一脸上嘲弄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这样一来,皇帝陛下大概又要感谢你了。陈刘两家一百多年的姻亲关系就这样被你给拆了。”
“依然还是有职无权。”孙铿摇头微笑:“陈大将军巴不得我去做他的高参。而且一些新式装备的应用确实需要我去那边盯着。”
“说不定在那里你真的能碰上萧显夫妻。”林光一道:“情报上显示,萧显最后一次出现在桑河的源头桑山。桑山距离石湖关只有一百一十秦里的路程。”
“是么?”孙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站起身将那封电报塞进火炉里。火光熊熊中,他回头望着林光一道:“该动身了,我们走吧。”
……
秦历716年十一月二日,大雪。石湖关要塞防御面,桑河镇。
最近一段时间,桑河镇周围流传着野人的传说。本就人心惶惶的边民变得更加惶恐不安。口口相传中,甚至连野人身高两丈,青面獠牙的传闻都活灵活现的流传于桑河镇周边的几座堡寨。
桑河镇中心十八街的一座酒馆里,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正举着酒壶往嘴里灌酒,酒液从他嘴角处淌出来,浸湿了他身上破旧的黑色秦装。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布衣荆钗的少女,满脸担忧的望着他,却又狠不下心制止他这种近乎自虐的行径。
两人坐在临窗的酒桌前,凄冷的北风裹着大片的雪花落在桌上,须臾间就变成了冰冷的水滴,佐酒的菜肴早已经变得冰凉,年轻人依旧无休无止的将度数极高的烈酒灌进嘴里。他的眼珠被酒精熏得通红,随手把喝空了的酒壶掼在地上,醉醺醺道:“你不是很有钱吗?继续给我上酒!”
邻桌的客人纷纷侧目,都觉得这少女委身于一个醉鬼实在是误了终身。年轻人却不觉得,拍着桌子朝她吼道:“上酒!”
少女被他吼得打了一个哆嗦,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钢币,塞进侍立一旁的酒保手里。嘴里却劝道:“萧显哥,不要再喝了。”
“要你管!”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正是寻妻许久而不得的萧显,而始终陪在左右的少女正是林奕。他斜睨着林奕道:“你他妈算老几?连身子都不敢给我的人,也配来命令我?”
萧显早已大醉酩酊,旁边的酒客却都没醉。适值冬日封山期,小镇里整日都是无聊。忽然听见这年轻人口处隐晦的淫言乱语,一个个支棱起耳朵等着听下文。只见林奕俏脸涨得通红,嘴唇嚅喏了许久。正当酒客们等着萧显再爆出什么了不得的花边时,林奕忽然站起身来,拎起萧显衣领道:“老娘今天就把身子给你,看是哪个不敢要?”
这声“老娘”一出,酒客们顿时就感哭笑不得。这少女看上去柔弱秀气,楚楚可怜。原本是想听听花边,顺便出言讥讽那醉鬼几句,沾沾小娘子的便宜。没成想,这姑娘凶悍起来比那醉鬼还要匪气十足。一声老娘倒是把酒客们占便宜的心都吓的拔凉。一时间酒馆里冷了场,酒客们看热闹的心顿时就淡了大半。
俗话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要是醉鬼强上俏姑娘,说不得酒馆里得站出十几号护花使者为姑娘鸣不平;可要是人家姑娘心甘情愿的被要了,这十几号护花使者上去怕是要灰头土脸的逃回来。
林奕把披在外面的秀女外皮丢到风暴洋里,露出乡间悍妇的本色来,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二话不说拉着萧显的衣领就朝酒馆楼上的客房走去。
酒馆掌柜过来相劝,立时就被一摞金元砸了回去。
“本姑娘今天就要跟我夫君共寝。这些钱就是要把酒馆买下来做嫁妆的。”林奕一手拎着萧显,一手指着掌柜道:“从今儿起,本姑娘就是这酒馆的东家了。今天在座的客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本姑娘嫁人的亲朋。婚嫁需要什么置办的,你这就去张罗。缺了的钱我明个给你补上。”
掌柜手里捧着一摞金元,像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开。这姑娘文文静静坐在那儿时,像个富贵家小姐;谁知道一站起来立刻就变了个模样,更让人害怕的是她那身布衣里面,穿着的黑衫子明显不像普通人家的碧玉。
掌柜踯躅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违拗半句。苦着脸捧着钱去置办了。酒客们感念新东家大方,顿时轰然叫好。叫好声中,林奕已然拎着醉猫一样的萧显径直走上了楼梯。走进一间装饰奢华的客房之中。
萧显清醒过来时,已经穿上了大红的吉服。头上不伦不类的纶着红巾,周围一圈面貌生疏,显然都已经喝高了的酒客高声叫好。他拍着脑袋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林奕拉着自己做下的一桩桩荒唐事。幸好自己醒的及时,要是再晚上几个小时,怕是要糊里糊涂的把人家姑娘的童贞给要去了。
“你闹够了没有?”
驱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酒客,客房中只剩下萧显和林奕两人。
“我是认真的。”林奕自斟自饮早已半醉,一双眸子湛然有神,炯炯的盯着萧显硬朗的侧脸。
“第一我是有妻室的人;第二我是帝国高价悬赏的通缉犯。你把终身托付给我,是认真的?”恢复了清醒的萧显决定把自己说出来的醉话统统咽进肚子里。
“大不了做一对同生共死的苦命鸳鸯。”林奕道:“我就怕你临阵脱逃。”
萧显嘴角抽搐了几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我怕你误负终身。”
“我不在乎!”
“我在乎!”萧显冷冷的注视着她:“重申一遍:我是有妻室的人。现在,请你从房间里出去。”
林奕冷笑:“这是我买下的房间,要出去也是你应该出去才是。”
“好。”萧显毫不犹豫的点头,脱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吉服,转身走出门去。
“你……你给我回来!”林奕咬了咬嘴唇,在他身后可怜巴巴的挽留道。
萧显故作没有听到她的软语央求,重重关上房门。倚在房门前,重重叹息了一声。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办法接受林奕的感情。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失踪的卡蒂才是。可是桑河自西向东蜿蜒一千余里,光是流经石湖关境内的就有数百里之遥。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萧显深信,在这条河流的某个地方,卡蒂一定在痴心的等待着他的到来。
一想到这儿,他就感觉到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虚度年华了。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风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返身走回房间里,提起了早已经收拾好的装备。
“大雪封路,你想要进山去送死吗?”林奕冷冷的质问道。
“在找到卡蒂之前,我的命还不能被任何人和事收走。”萧显提着行李箱走向房门,转头微笑道:“我有信心活下去。”
“事已至此,你寻寻觅觅最终找到的唯有伤心而已。”林奕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我说过了。收起你那套骗人的鬼把戏。”萧显把行李箱背在身后,冷淡的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多少也能寻到她的最后一丝痕迹。”他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林奕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忍不住跺了跺脚。她并没有迟疑太久,毅然追了出去。跟他肩并肩的走进漫天风雪中:“你别想溜!你昨天说了什么,本姑娘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了什么?”萧显眯着眼睛望向行人寥寥的长街,随口调侃道。
“我等你清醒着,亲口告诉我的那天。”林奕执拗的从他的手里抢过一件包裹,费力的单手提着:“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半步不会离开。”
“那你就跟着吧。”萧显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就算我死,那种话也不会说第二次。”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掌柜慌慌张张的捧着一对红烛追了上来:“东家。这红烛买来了,不把喜事办了再走?”
林奕将红烛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拍着掌柜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好。酒馆你就先经营着,等到来年开春我会回来接管。”她说着,似是不经意亮了亮插在肋下的枪柄。掌柜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剧烈的哆嗦。慌不迭点头道:“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小人必定好好经营酒馆,等着东家开春回来。”
萧显知道林奕此举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也就冷眼看着她敲打酒馆掌柜。只见林奕软硬兼施,将酒馆掌柜收拾的服服帖帖之后,两人继续上路。
一直走出桑河镇,林奕才低声解释道:“只是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罢了。”
萧显无声冷笑,没有揭穿她的小伎俩。他相信林奕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但这份感情在惊天的秘密引诱下还能存留下多少值得商榷。这个秘密必须托付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林奕并不是那个可以放心托付秘密的人。而这种事情在目前这个风口浪尖上也没有办法让他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只有等待;也只能等待。
两人走出桑河镇,投入漫天风雪之中。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天地间一片苍茫,再也寻不到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