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在某一本已经解密的战史记录上这样记录了那一夜:李谦部深夜冒险穿越封锁线意图突围,行动被魔族军意外发现。血战彻夜,除少数人侥幸突围外,大部战死。部指挥李谦失踪,策士官唐川殉国。
梁大珠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有了一些酸涩。他不喜欢在自己的小辈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示意眼前的少年将战史记录阖上。他摸着肩膀上两颗耀眼的银星,怅然叹息了一声。目光悠悠望着昏暗的房顶,沉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当年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么?”
“我知道您一定会告诉我。”少年沉稳的回答。他望着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神中蕴含着一丝隐藏很深的敬意。
似乎又回到那个疯狂凄惶的夜晚。远处传来小唐的吼声:“列队,列队!不要慌,都******不要慌!”小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他连踢带打的将慌乱的士兵集合起来,就在毫无遮蔽物的空地上列队。不时有一发炙热的火球飞过,击中人体之后立刻又会引起更加剧烈的混乱。
梁大珠此时已经借着最初的混乱冲出了包围圈,他回头一看发现了自己的兄弟都陷进了包围圈之中。更多的微黄光球射上了半空,将这一片草原照射的恍若白昼。他心里惦记着李谦和小唐,一跃而起就要返身扑回去。但是千光已经以一个勇猛的扑击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土地上。
“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梁大珠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挣脱千光几人的桎梏。他愤怒至极,低声狂吼道。
“指挥,没救了……”千光惶恐道:“没救了!”
“死也要死在一处!”梁大珠拼命晃动着身体,想要把瘦弱的千光从自己的背上摇晃下来。
“你想都不要想。”千光拼命压住梁大珠的挣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允许您再回去送死!”
此时此刻,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梁大珠勉强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魔兵像是被割麦子一样齐刷刷的倒了一片。黄光照耀下,依稀可以看到奔跑着的黑色身影。但是转瞬间,魔兵又再次填补了空白,将他与秦军大部队的视线隔绝。
四面八方的魔兵正朝着光明的战场上汇聚。梁大珠再也没有看到被包围在人海里的秦军。他停止了挣扎,静静的匍匐在草丛中。耳朵贴着地面,想要听到久违的那阵齐射声。但是时间过得越久,枪声越是凌乱。到了最后,终不可闻。耳边只剩下了魔兵们刺耳嘈杂的欢呼。
他像个死人一样,任由千光和一帮侥幸逃出生天的秦军残兵拖行了数百米。直到逃离了那片明亮的死亡地带,几人才停下了脚步。千光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垂头道:“指挥,请你杀了我。我承认我怕死,我也不想让您跟着去送死。现在,您要是还有回去与弟兄们死在一处的念头。就请一刀砍了我。要不,咱们就走。”
梁大珠抬眼瞥了瞥他,木然道:“起来,秦军里不兴这个。”
千光固执的跪在他面前,执拗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两人一坐一跪,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只知道太阳升起,复又西坠。期间有残兵想要离开,但都被跪在地上的千光毫不犹豫的开枪射杀。梁大珠就那样呆若木鸡的坐着,对千光的所作所为毫不所觉。直到太阳第三次升起来的时候,魔兵没有再追来,梁大珠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千光和十几条饥饿疲惫的汉子。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从迷蒙中清醒过来。转头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千光,皱眉干哑着声音道:“跪够了没有?起来!”
千光点了点头,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了几下,险些又再次跌倒。梁大珠皱眉看着他,歪了歪头吩咐道:“那边躺着的几个没卵子货,过来给他捏捏腿。跪这么长时间,这双腿我看是要废了!”
再次回到那片战场上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意料之中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包括战死秦军的遗骸以及失落的武器弹药。整个第一部,除了最终跑出来的几人。仿佛已经消失在空气中,怎样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
梁大珠是个粗人,他想不出“青山有幸埋忠骨”之类文绉绉的悼文。最终也只不过是在李谦他们战死的地方,插上了三根草枝权当线香。面朝北方,重重一头磕下。没有枪声为他们送行,只有十几条战争中剩余下来的孤魂野鬼微弱的悲鸣。
再次抬起头时,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于冥冥中的一丝注视。不知道那是谁的眼神。也许是李谦,也许是小唐;也许是未来的自己也说不定。
……………………
秦历716年元月七日,北方桑梅草原,无名山。
连日来的曝晒让一向养尊处优的梅里尔伯爵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但他没办法逃避,“兔笼”中只能屈辱的坐着。仰头望着蓝天和烈日,伯爵第一次想要与死亡来一场近距离的接触。也许……死神的怀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怖。他如是想着,将自己的脑袋轻轻的搁在兔笼中的“丫”字型树杈上。只需要将自己悬空,死神就会在短时间扼住他的脖子,去往那片可怖的黑暗地带。
可是,真的就这样死了吗?他摇了摇头,小心的从那根树杈上缩回头来。无论如何,自己总还活着。而活着,将有无限的可能性。甚或有一天,米卢斯子爵会派出大军将自己拯救出去也不一定。想到此处,他安下心来,烈日也仿佛不那么刺眼了。继续坐下,拈起一根发蔫的萝卜,慢条斯理的啃咬了几口。他抬眼望着远处的那座半地下营房,默默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记在心中。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眼前的所见所闻都将是宝贵的财富。
时间在慢慢的流逝,营房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那对秦军兄弟将领似乎再次将彼此的矛盾摆在了桌面上。梅里尔伯爵并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只不过连猜带蒙的能够猜出他们的矛盾似乎非常尖锐,甚至已经尖锐到了几乎兵戎相见的地步。
“内讧吧,打起来吧……”伯爵心中悄声的念叨着。如果事情真的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那么……那将是一次不可多得的逃生机会。
然而事态并没有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短暂而激烈的争吵之后,那位年轻的将领气冲冲的摔门而出,径直朝着他所在的兔笼走来。
梅里尔伯爵心中忽然打了一个突,这家伙每一次出现都没有什么好事。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样非人的折磨?他朝着角落里缩了缩,可是兔笼那么小,即使自己怎样蜷缩都不可能躲过那位年轻将军的毒手。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惊恐不安的望着站在兔笼面前的年轻将军。
皇甫罡冷冷打量着面前这只老兔子,忽然怒上心头。随手舀出一瓢凉水,兜头浇在老兔子身上。伯爵骤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仿佛那不是凉水,而是蚀皮硝骨的铁汁。
“鬼叫什么?”皇甫罡冷哼了一声,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斥喝一声。说来也怪,梅里尔伯爵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一瓢凉水下去,浇熄了心中的怒焰。他不再理会装死的老兔子,抱着膀子回到了营房门前,朝着屋内闷坐的皇甫华道:“第一部重建,必须要有一个策士官。但是谁都可以胜任,唯独这个人不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这个事情已经没有再商讨下去的必要了。”皇甫华抬起头,望着房门外阳光沐浴下的弟弟,语气无可辩驳。
“梁大珠会被那个聪明人玩死的。”皇甫罡道。
“那是他该死。”皇甫华站起来,负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道:“这件事,你去说。我想你应该得知道一些事情。在那些大人物的眼睛里:你也好,我也好;百里雄也好,梁大珠也好。都是早就应该死了的人。他们不会有任何的怜悯,而我们自己,也应该早一点将这些没有任何正面意义的情绪抛弃掉。”
沉默了许久,皇甫罡才点了点头道:“好吧,我明白了。我去找大珠说说第一部重建的事情。”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皇甫华叫住了他,补充道:“我知道你因为小唐才对梁大珠爱屋及乌。但是有一句话我要郑重的提醒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你去珍惜。我,你,他们……都是棋子而已。”他说完这些,摆了摆手示意皇甫罡离开。皇甫罡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想要说出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