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节。滴水成冰,万物禁绝。北风扯着嗓子每天无休无止的嚎叫。从早晨,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晨。
塞恩斯挟着一身寒意推开门走进温暖的营房里。他揉着冻得发红的鼻子道:“第三场雪之后,城市里的味道轻了许多了。以后要和鼻塞儿说再见了。”房间里,坐着几个犬族军官。见他进来,慌忙起来让座。他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客气,然后一屁股坐到火炉前。伸出冻僵了的双手烤着。
“萨明那小子哪儿去了?”塞恩斯环视了一眼房间,疑惑问道。
“萨明统领和格列统领去检视各营士兵情况了。”一名中级军官期期艾艾的答道。第一次见到这支部队的实际领导者,他顿时紧张的几乎说不出连贯的话语来。
塞恩斯知道他们的心情,在格列没有将他们挖掘到兵营里面前,这些人都不过是一群混在底层的苦哈哈。生平见过的最大官阶不过是百夫长而已。他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而对方自然会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以及奴隶主这样的角色。
“不要紧张,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塞恩斯估算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正是午餐时间。大概格列和多诺两个人又在玩那种丢食物的恶劣把戏。虽然最近上当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两个玩心不退的家伙还是乐此不疲。
这是一场制度与千百年来的懒散顽疾之间的生死对决。很显然,地精们身上根深蒂固的懒散与肮脏在第一场交锋中败下阵来。据说军营里的地精的肤色都要比南大营的地精们浅。每天三次的硫磺冷水浴让地精们痛苦嚎叫的同时也让这个方法成了整个九号城里权贵们整治地精仆从的妙招。不得不说,这个效果确实显著。
以往权贵们很少会去关注下属地精仆从们的卫生问题,遇见了讲究一点的贵族,顶多会给这些肮脏的地精换上一件新袍子,再给他们的窝棚里点上一支劣质熏香。而用硫磺水洗浴,那在以往是想都不要想。甚至不要说硫磺水,一些沙漠上的种族甚至连洗脸水都欠奉。
几天前,米卢斯子爵的一位夫人给塞恩斯送来了整整一千枚深渊金币。这个可以看成是子爵对于自己成功解决地精事件的奖赏。塞恩斯或许很高兴,但是萨明自己却明白得很,事情远远没有到解决的时候。一旦自己放松,那么这些懒散的绿皮妖精们马上会故态复萌。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而且,对于现有的鞭刑等等奖惩机制会产生抗性。到时候,整个军营就会一团乱糟糟。只有将这个弦绷得紧紧得,一直刻入到他们的骨髓里去。让他们看到鞭子就会吓得发抖;看到骨头就会感到饥肠辘辘。严苛的军令不再是外在的桎梏,而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时。萨明的改革方能算是迈出通往成功道路上的第一步。
而现在,萨明和多诺、格列等人每天需要头疼的是如何让这些最多能够数清十根手指的地精士兵们,如何才能适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军营生活。
房门再次被打开,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伴着凄厉的北风嘶吼声传了进来。多诺和格列两人看到塞恩斯坐在火炉前烤火,吓得一顿。多诺对于塞恩斯还是有点恐惧,干笑了一声,绕到一边去缩在角落里闷不作声。格列却不管那许多,蹲在火炉前伸出双手烤着,笑嘻嘻道:“今天抓了一百多个倒霉鬼,萨明正在那儿监督行刑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看。”塞恩斯摇着头,他对于那种以刑罚为乐趣的心理总是感到困惑。而萨明似乎精于此道,犯在他手里的地精,总是会经受比身体受创更加长久的心理创伤。已经有不堪折磨的地精选择死亡来结束这种折磨了。让脸皮厚如城墙的地精自杀,这简直是魔原夜谭一样的神话。但是在萨明的手里,却真真实实的出现了。尽管那只是一个个例,但也足以证明萨明的一些非人之处。现在军营里无论犬族军官还是地精士兵,只要一看到这个满脸阳光灿烂笑容的少年,第一反应不是敬畏,而是彻彻底底的畏惧——一股凉气从脚跟处升上来,一直达到头顶的那种凉气油然而生。
不明白为什么清洁如同一张空白羊皮卷的少年会变成这么黑暗的样子,但是塞恩斯心中总还有一种名为忐忑不安的情绪。看来是要找一个时间跟萨明好好谈一谈了。塞恩斯心中如是想。他沉默无语的站起身来,朝着房门方向走去。
摆摆手拒绝了好心跟上来的格列,塞恩斯反手关上门,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传入耳边的惨叫声更加真切了一点。他眯着眼睛,用手挡住横扫过来的大片雪花朝前望去。
只见一群全副武装的地精在雪地里玩命的狂奔着,在他们的身后,是另一群袒露上身的地精。追得人咬牙切齿,逃得人满面惊惶。塞恩斯有些不明白其中原委,待到走近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来,这两群地精都是被惩罚者,被追得这一群,一旦落后被追上,衣衫就回被后者抢去穿在身上,而两者角色互换,继续没完没了的追逃游戏。
而萨明,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则好整以暇的蹲坐在屋檐下,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草根,眼神冰冷的注视着这些犯错的士兵。而在他的身后,几个猫族武士虎视眈眈,一旦发现有人偷懒,立刻上去就是一顿鞭子。
萨明看得专心致志,并没有发现塞恩斯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地精士兵们已经奔跑了半个钟头时间,无论追者还是逃者,都已经接近体能和意志的极限。只不过摄于武士们手里的鞭子,而不得不虚应故事。每迈出一步,都要惨叫一声。他们的身体摇晃着,似乎下一秒就会真的倒下来,变成雪地上一具僵硬的尸体。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塞恩斯忍不住问道。虽然对于地精们并没有怜悯之心,但是塞恩斯实在看不懂萨明这样折磨他们有什么深刻的用意。
“不允许捡拾地面上食物的禁令天天都在重复。而他们屡教不改,自然要给他们下点猛料。”萨明百无聊赖的道。站起身来,望着塞恩斯脸上微微露出的不忍之色。嬉笑道:“我记得你对他们没有好感的。”
“这跟好恶无关,只与怜悯之心有关。”塞恩斯低声辩解道。
萨明微微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鞭子交给一个武士,然后朝远处走去。他并没有下达处罚结束的命令,所以可怜的地精们还将继续煎熬下去。
“你知道的,这些地精们根本不需要任何怜悯。他们不配得到我们的任何怜悯。”萨明走到一个足够远的地方,站定了脚步,回望着风雪之中的地精们。暗绿色的皮肤仿佛是一片会移动的植被,不断的波动起伏着。不时有人跌倒,想要在地上喘一口气儿。但是劈头盖脸而来的鞭子会让他立刻跳起来,疯狂地向前飞奔几步,然后再次慢下来,步履蹒跚的向前蠕动。
“你看……他们就像是一群没有丝毫廉耻心的野兽。比野兽强上那么一点点,他们好歹也有自己的语言。能听懂我们说得话,能知道我让他们去死还是去活。”萨明面无表情的说道:“怜悯,在这个军营里面,是最没有用处的情感。”
塞恩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只能沉默。但是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萨明会变成这样,索性不看那群跌倒又爬起的地精们,转过头舒缓了一下情绪。缓缓道:“萨明,能告诉我,你这些花样是从哪里学来的吗?”
“在铂金之塔的大图书馆里。除了魔法知识,还有很多你们这些高贵的法师们所不愿意去接触的阴暗面。”萨明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自己锋芒毕露,首先要接受的质疑就是来自于自己最亲近的人。只能将一切都推给万能的大图书馆,否则根本没有办法开解对方的怀疑之心。
塞恩斯脸上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的确,大图书馆里有一个区域是自己从来都没有涉猎过的。那里据说是一些行游天下的旅法师记录下来关于大陆上的黑暗事件簿。也许萨明变得黑暗是他们的错,塞恩斯并不确定事情的真相一定是这样。但是有一个人可以为他解除困惑。
但那并不是自己陪着他在这里淋雪的重点。重点是——这个阳光灿烂,单纯朴实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塞恩斯摇了摇头,将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问道:“你变了,萨明。”
“是啊……人人都在变化中。”萨明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言不由衷地道:“不变化的话,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吃人的世道的。”
“为什么这么说?”塞恩斯有些疑惑。
萨明脸上的表情变得悲伤而且沉重,他扯了扯嘴角道:“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的伤悲,以及我所恐惧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塞恩斯道:“你的母亲……”
“住口!”萨明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平生以来第一次,他和塞恩斯之间并不是平静无波,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小小的波澜。但是这个时候,塞恩斯却感到了一股被压抑了很久的戾气。萨明的眼中喷吐着怒火,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的。”塞恩斯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但是请留一点阳光给你的内心。我不想看到唯一的朋友心中满是黑暗。”
“我会努力,请不要介怀。”萨明收起愤怒的表情,轻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