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晚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原来秦宫之中是如此寒冷。三日国丧之后,马上就迎来了自己执掌帝国的日子。从前一天开始,他就停止进食,只饮一些清水。白皇后和赢羽衣为他整饬着加冕仪式上要穿戴的盛装。而他,则缩在斗室里凝望着巴掌大小的天空,陷入了冥思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接掌大位的时候,是否也经历过了如此的坎坷?丧失至亲,然后是闹剧一般的夺嫡。迷蒙中,他轻轻摇头。偏生那人还是自己的父亲。幸好,他是“疯”了;幸好送葬队列里还有一个仗义执言的王素。如果没有王素……他不敢想象下去。
孙铿的卫士韩康当时就站在他的身旁。如果不是孙铿一直用眼神制止着他,想必韩康早已经开枪。而一旦那样的事情发生,恐怕谁也不会容忍一个敢于弑杀亲王的人成为执政。甚至……更加可怕的事情还会发生。赢子骆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还有一个觊觎着皇位的人,隐藏在更加黑暗的地方,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感谢孙铿的克制,感谢王素的仗义,感谢祖父为他的继位之路上,安排了如此之多的好伙伴。可是祖父他……却永远的沉睡在那荒凉的墓园之中,再也不会回来看他一眼了。
一缕阳光从窗缝中透进斗室,天就要亮了。赢晚取过一条柔软的面巾,将自己的脸庞擦净。桌旁放着一瓯清水,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将水瓯轻轻放下,借着透进来的阳光,这才发现了斗室的秘密。
斗室的墙壁上,刻着十一条字迹。从斗室的东部边缘,一直到斗室正中央。他知道,这就是历代帝国皇帝的力量之源。留给子孙最宝贵的财富。
“知识就是力量!”这是写在屋角的一段话,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他知道,那段话来自于谁。帝国能够存活至今,便全靠着这个人一辈子的全力付出。
“坚持,帝国必胜!”这是秦五世皇帝赢满舟的留言,当时魔族军已经打到了长安城下。四世皇帝赢心战死,五世皇帝战时于危难时继位。而他,也的确坚持了下来。
赢祯一条条的看过去,最后,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手抚上最后那条字迹。那是祖父留下的,给他的后来者的最真心的忠告:“也许你不是最优秀的,但一定要做到最好。”
“你做到了,祖父。”赢晚喃喃道。他提起笔,在自己祖父的旁边,留下了自己的字迹。写完后的一刹那,他感觉到浑身轻松。脑海中的一个黑影似乎骤然消散。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领着一个孩子,在虚空中朝他挥手告别,转身,消失不见。他昂起头,让泪水停止流淌。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重重地关上。从此以后那个纯真迷茫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留下来的,是名叫赢晚的少年帝王。
经过一条漫长的甬道,他来到议政大殿的后殿。在这里,他将走向那座万众瞩目的高台,承接那柄象征至高无上光辉的权杖。
此时的房间中,坐着白皇后,他的父亲,以及赢子宽,赢子严两位亲王。只不过与预想剧本稍微有些不同的是:子骆亲王因为犯了疯病,此时正在药物作用下昏沉沉的睡着。原本引领着他走向高台的任务自然不能胜任。引领人的任务就此落到了赢羽衣的肩膀上。
在侍从的帮助下,赢晚穿上笔挺的军礼服。站在穿衣镜前,左右四顾。似乎听到一阵欣慰的笑声。蓦地转头,却看见赢羽衣正站在自己的背后。他失望的叹了一口气,端正了一下领口,转过身,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走到最中间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距离加冕大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赢羽衣朝着自己的三位兄长看了一眼,子骆亲王发出响亮的鼾声,其他两人微微朝她点了点头。赢羽衣会意,扬起手掌轻轻拍了两下。早已经等待在门外的礼仪司官员就走了进来。
“陛下,以下将由我们两人来向您教授加冕大典的必要礼仪。”一个官员礼貌而矜持的道。
“嗯。”赢晚看着两人,低低答应了一声。
“您需要在长公主殿下的引领下,以礼步步态走出议政大殿,然后转身,走向高台。”官员平板的声音在赢晚耳边响起。
“陛下,您会走礼步吗?”另一个官员问道。
“会。”
“那就好,我们节省了很多的时间。”官员接着说道。
……
秋日的艳阳悬挂在正当空,万里无云。广场上一丝风都没有,汗水很快浸透了衬衫,在礼服后背上,殷出一大片汗渍。身后官员忍不住擦了擦满头大汗,诅咒着这见鬼的天气,企盼着时间走得快一点。
张广武纹丝不动,七十余岁的老将军依然保留着军人站如松的作风,大滴汗珠从他脸颊上滑落,滴在闪着光芒的领花上。而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注视着前方的高台。
“咚——咚——咚——”议政大殿后的自鸣钟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精神一振,加冕大典终于开始了。萧南里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能够成功的完成先帝的嘱托了。而在那之后,将迎来崭新的帝国篇章。
在四名礼兵的陪同下,赢晚迈着标准的礼步从议政大殿里走出来。每一步都仿佛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精准。在他走到议政大殿正中央的时候,礼兵站定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赢羽衣从大殿的一个侧门走出来,同样迈着最坚定的脚步,走到赢晚的面前。
赢羽衣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他一如往常的平静。姑侄两人对视了一眼,羽衣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大殿正前方的平台上回荡:“你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赢晚回答道。
“庸亲王殿下在上面等你,请随我来。”羽衣转身,踏上临时修建的高台。赢晚跟在身后,平静的表情似乎一张面具挡住了真实的感情,羽衣只有从他变得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感受到少年此时心境的变化。
七百一十五级台阶,象征着帝国所走过的七百一十五年历程。在赢晚踏上台阶的那一刻起,等候在广场上的礼炮兵部队的礼炮也同时鸣响,鸣炮十一响,既是在向老去的先皇致敬,也是开启了新皇继位的篇章。
隆隆炮声中,赢晚拾级而上。而帝国官员们的视线,也随着他盘旋着走上高台,最终……与站在高台顶端的赢庸殿下重合在一起。
秦宫中一片寂静。此时,赢氏族中三个最亲近的人站在一起。羽衣将赢晚领到高台上,便快步退到一边。将充裕的空间留给了作为老一辈的代表赢庸和作为后来者的赢晚。而那柄象征着帝国至高无上地位的权杖,也静静的躺在赢庸面前的一个木匣里。
它朴实无华,它曾经目睹了帝国十一位帝王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它沉默无言,权杖顶端的黑曜石在众多主人的摩挲下,变得熠熠生辉。赢庸低着头,凝视着那柄权杖。赢晚安静的看着他,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接过这柄权杖之后,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地位;还有如同巨龙山脉一样的责任抗在你的肩上。”赢庸抬起头,平淡的述说道。
“我知道。”赢晚平静的回答。他的目光坚毅,声音低沉。
“也许是光辉万丈的平坦大道,也可能是不可测深渊旁边的崎岖小路。”赢庸的声音拔高了一些,显得有些尖利刺耳。
“我知道。”赢晚没有任何改变,依旧从容的答道。
“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赢庸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少年。
“时刻准备着。”
赢庸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轻轻地将权杖从匣中取出。他转身,缓步走到赢晚面前。
“无论生死,无论帝国辉煌或者末路,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关乎着无数人的性命安危。”赢庸站在他的面前,谆谆嘱咐道。
眼前场景幻化着,似乎自己最亲爱的祖父就站在面前。赢晚心中激动,险些就要扑倒他的怀里。可是最后时刻,耳边的轻轻一句冷哼打碎了他的幻梦。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赢祯的形象消失,眼前是比祖父年轻十岁的庸亲王殿下——他的叔祖父。他的心中莫名一痛:祖父再也回不来了。
“我无怨无悔。”赢晚颤抖着声音,说出了他的最后一句标准答案。他知道,这也是他的心声。
赢庸微微一笑,左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勉励道:“好好干,不要辜负了你的祖父。”
赢晚微微低头,只见那柄权杖递到自己的面前。他伸出双手,接过这柄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的权杖。在他接过权杖的那一刹那,礼炮再次鸣响起来。这一次,将是十二响。这意味着,帝国——已经完成了权力的交迭,即将迎来它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