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5年九月十七日,阴。长安,长安南火车站。
随着一声长鸣,荣誉号装甲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车厢门打开,一身黑衣的赢晚红肿着眼睛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王素和孙铿紧随着陪在他的身边。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停靠在另一节车厢前。士兵们拉开车门,沉默着将棺椁转移到马车上。每一个士兵都使出了全身力气,拼命的托举着沉重的棺木。宁肯让自己脱力,也不让躺在棺木里沉睡的老人受到一点震动。
棺木停放妥当,闫长顺抽出指挥刀:“举枪——”
士兵们朝天扣动了扳机。一阵阵轰鸣的枪声之后,马车载着棺木驶出了火车站。他将最后一次视察整个城市,然后去往帝国陵园就此长眠。
士兵们持枪向这位尊敬的陛下行注目礼,在他的身后,有人忍不住悲泣出声。长街上一片呜咽之声,赢晚面无表情的扶棺前行。而在他的身后,几位重臣迈着沉重的脚步跟随。
马车行到一个街口,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相携着走到路中央。马车缓缓停下,车夫从马车上下来,执着马鞭,恭敬肃立在一旁。
老夫妇两人面含悲戚之色,围着皇帝陛下的灵车缓缓绕行一圈,放上一枝盛开的正艳的野菊花。然后转到灵车正前方,缓缓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然后站起来,朝着灵车后面的赢晚鞠了一躬,转身,相扶着回到人群中去。
赢晚站在灵车后方,微微前倾回礼。车夫回头望了一眼,驾车继续前行。
这是皇帝最后的哀荣,他生前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叩首礼,然而死以后,人们不惮于用最崇高的礼节来向他致敬。
马车继续向前,每经过一个路口,都会有民众前来拦车吊唁。棺木上很快摆满了黄色和白色的野菊花。车夫的驾驶技术极高,行走了一大半的路程,所有的花朵都没有掉落,安安稳稳的摆放整齐。
灵车抵近槐树胡同。这里是帝国权贵的聚集之地。大小官员领着眷属,就站在门前等候。灵车每前进一段路程,就有一名官员上来行礼致哀。车夫也不上车,牵着头马慢慢前行。很快,吊唁的野菊花铺满了棺木,微风吹过,花瓣飘落下来,形成了一副绝美而又凄凉的画面。
马车再一次的停了下来,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王素微微侧身,朝着赢晚告罪一声。走到老妪面前,低声唤道:“娘。”
老妪转头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王素规规矩矩地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老妪跪下要给皇帝叩首,车夫和赢晚连忙奔上来阻止。但她的力气极大,推开想要阻止的两人,端端正正的叩下首去。这才站起身,摸着赢晚的脑袋爱怜道:“小家伙,你以后可要以他为榜样。做个好皇帝。”
“是,姑祖母。”赢晚点头极是认真的回答。
老妪摇摇头:“还是那么不爱说话,这样可不好。”说完,转身颤巍巍的离开。赢晚回到灵车后,车夫牵着头马继续前行。
王素重新回到队列中,与孙铿并排站着。孙铿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王大将军也是皇亲?”
“家慈是先陛下的长姊。”王素淡淡解释道。
萧南里听到队列里有人窃窃私语,侧头横了两人一眼。两人立刻噤声,老老实实的跟在队列中央。
途径皇甫嵩家时,大门紧闭。车夫似乎没有看到皇甫家门前站立着的子侄,径直牵着头马前行。赢晚与大臣们列队前行,谁也没有往旁边扫视一眼,似乎皇甫家的方向是一团空气一般。
马车行到槐树胡同的尽头。向右一转,就是帝国左相萧南里的宅子。车停下,萧南里肃然走向车前。领着一双儿女,叩首,再起身。再叩首……赢晚上前来扶。萧南里摇摇头,固执的俯下身去。如此四拜之后,萧若端来满满一盏稠酒,交与父亲。萧南里将酒盏反转,醇香的酒液泼洒在地上。
“陛下……”萧南里哽咽一声,长长叹息道:“一路走好。”萧若与萧冰上前将老父搀起来,他们也是帝国官员,跟随在队列的最后。孙铿在人群中搜寻着羽衣的身影。却感觉到背后被人轻轻捅了一下。愕然回首,看见萧冰一张俏脸。
“呃……萧处长。”孙铿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有什么事?”
“待会经过皇宫时,白皇后会领着赢家几个后代祭奠,到时候你跟在羽衣身后行礼便是。”萧冰轻声叮嘱道。
“明白了。”孙铿言简意赅地答道。萧南里回头望了他二人一眼,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转回头去。而这时,马车已经行出了槐树胡同,沿着长安的东西大街,缓缓前进。
这条大街上,都是帝国各机关的衙门所在地。前来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吊唁之后,就跟随在队列的最尾部。形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着朝皇宫方向走去。队列沉默无声,沿途的民众注视着这些帝国官员,似乎也能够感受到他们此时的悲意。有人忽然忍不住情绪的爆发,嚎啕起来。一时间,长街上处处可闻哭声。就在这震天动地的哭嚎声中,灵车缓缓地停在了秦宫门前。
白婉婉站在秦宫门前,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前行。走到灵车前时,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脸上,满是哀戚之色。在她的身后,赢子骆,赢子宽,赢子严三子老老实实的站着。跟在更加后面的,是赢羽衣。赢羽衣的身后,就是赢祯的孙子孙女十几人。
孙铿审视着他们,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萧冰见他站着不动,悄悄的推了他一下。他侧身告罪,绕过人群来到了羽衣的身边。
没有想到,再次的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羽衣转头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低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待会儿站着不要动,等皇后和兄长们行过礼之后,我们一起向前。”
见孙铿一副懵懂的样子,羽衣心中有些恼怒。她悄悄伸出素手,将他的手掌握住。孙铿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祭奠在进行。很快就轮到羽衣上前。她与孙铿并肩而行,在车前叩首,悲泣。赢晚上前扶起小姑,看她哭得红肿的双目。心中泛起涟漪。平静无波的心情,此时骤然爆发。转身扑倒在灵车前,嚎啕大哭。
众臣上来劝慰,但是被少年粗暴的推开。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普通男孩儿,而不是那个即将接过帝国至高无上权杖的帝王。
“一个只会哭泣的奶娃娃。”赢子骆嘲讽的低语传过来,准确的传进了赢晚的耳朵里。少年停住了哭泣,转回头大吼道:“你懂什么?你这个浪荡子?”此语一出,满场震惊。孙铿轻轻摇头,转头看了羽衣一眼:“清场吧。别告诉我说你们没有预案。”
羽衣点了点头,轻轻嘬唇吹了一声口哨。顿时大批士兵就涌上前来,将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民众们驱离。秦宫门前,只剩下一班大臣和赢氏族人。
赢子骆冷笑道:“怎么?丑事不可外扬么?我都不在乎,你们怕什么?”
“住嘴!”羽衣冷冷呵斥道:“你说够了没有?”
“这就是父皇挑选的合格继承人!”赢子骆哂然笑道,他摇了摇头,哭拜上前。捶打着棺木嚎哭道:“父皇……父皇您睁开眼睛看看,这……这就是您指定的继承人!哪儿有一点秦人的血性?只会哭泣,只会用自己的软弱来博取同情心的小鬼!怎么能接过您的毕生心血?”
孙铿看着大舅哥如此作态,微不可察的摇摇头自语道:“我还真的看不出,这个皇位有什么好。值得你们这样去不顾脸皮的争取么?”
赢子骆虽然在嚎哭着,却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听到孙铿的嘲讽,蓦地停止了啼哭,转头怒视着孙铿道:“你住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这是我们赢家的家事。”
萧南里上前喝道:“子骆亲王请您自重。虽然是赢家的家事,却也是帝国的国事。你如此,是想要把先陛下逼入识人不明的窘境吗?”
“这老头儿本来就是识人不明。”赢子骆无所谓的冷笑道:“萧南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别在这里倚老卖老。我是亲王!而你,永远都是一个宰相。说不定过上几年,这位少年皇帝羽翼丰满之后,第一个要宰杀的人,可就是你啊。”
萧南里气得胡须直翘,却是无言以对。赢晚垂着头只顾哭泣,转头四顾,却没有看到一个敢于上前直撄其锋的直臣。
赢子骆见一言逼退了仗义执言的萧南里,气焰更是嚣张。走上前来,指着赢晚鼻子骂道:“怎么说,我是你爹。虽然父皇不待见我,但是你——是我的儿子。你敢不待见我?你敢骂我是浪荡子?这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骂我,但唯独你——不能。”他摇摇头道:“父皇还没有下葬,你也没有加冕。父皇虽然死了,但依然还是这个帝国的皇帝。子不敬父,以下克上。此为君前失仪!你这个皇帝,如何能够坐得下去?”
孙铿听得明白,这赢子骆当真也是豁出去了。卡得时间点也是很精准。这个时候,皇帝的灵棺还没有下葬。理论上来说,这家伙的确说得在理。如果能够在大臣之中找到一个支持者,那么说不定他的计划还真的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现在……他和羽衣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决然的意味。
如果有人敢跳出来找死,那么他/她也不介意做一个辣手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