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志不可轻侮!即使是一个快要死了的皇帝,即使是一个已经走下神坛的皇帝,即使是一个皇权大不如前的皇帝。
他宽容而又狭隘;它可以温柔如春风般和煦,也可以无情如冬雪般冷厉。孙铿此时的心情非常沉重,就像一本书,刚刚翻开扉页,就发现它已经完结了一样。皇帝就像这本书!
“你们真是疯了。”他摇着头,又重复了一遍。他并不是针对陈暮和那个他敬重的老人,他似有所指,似乎又是呓语。
陈暮懂他的意思,赢晚也懂。可是正因为懂,才更加觉得绝望。帝国的局势糜烂如斯,以至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都需要用生命去搏出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我并不想说服你。”陈暮缓缓道:“这是我们的战争,帝国需要这场战争。如果我和陛下都回不来,那么你就是他身边唯一的依靠。”
孙铿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定定的。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所以只是冷笑,一言不发的站起来,疾步走出车厢。
“让你的荣耀和军功见鬼去吧!”孙铿低声的咕哝着,用力推开一个挡路的军官。
“长官!”那军官慌忙敬礼,孙铿却没看见似的,大步走上台阶,径直走进指挥部大楼中。
看着他的背影,赢晚不知是追上去还是留下来。左右为难着,看着陈暮。陈暮戴上军帽,拍着赢晚肩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说不出来。他透过车窗向南眺望,高厚的城墙挡住了呼啸的寒风也挡住了一望无际的荒野景象。
指挥部大楼里温暖如春,孙铿坐在陈暮惯常坐着的位置,低头看着一份已经拟定好了的作战计划。指挥部里的军官们疑惑的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他的肩膀上三颗银星在白亮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
房门推开,陈暮和赢晚并肩走进来。陈暮脱下大氅,顺手交给身边的侍从官。看着主位上坐着的孙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挥着手命令无关人等退散,军官们识趣的放下手里的工作,默然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指挥部中,只剩下孙铿和陈暮两人。孙铿坐着,似乎没有发觉身边的异状,陈暮站着,对于眼前这个军衔低于自己的年轻人的不敬,丝毫没有一点恚怒的情绪。
“现在,人都已经离开。你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现在可以对我讲了。”陈暮打破了指挥部里的宁静气氛,淡淡微笑着道。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孙铿放下那份作战计划,站起来走到巨大的沙盘面前,俯身看着一座座制作精美的城市模型。眉头紧皱,思索着什么。
“你想说:‘我利用了陛下的急躁心情来实现我的野心。’对不对?”陈暮用洞察一切的空洞语气轻声说道,缓缓走到他的身边。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干什么?”孙铿没有抬头,拿过一把尺子,测量着两座城市间的距离。“老白和王素为什么不同意?章质夫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你同意?陈暮将军。”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们太过于冷静,冷静的像是一团冰块,他们的眼中只有皇族,而没有陛下。而我,是陛下的人。”
“你不是陛下的人。”孙铿将尺子丢到一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只忠于你自己。”
“争辩这个没有意义。”陈暮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仰头看着头顶上白亮的汽灯,他眯着眼睛,轻笑道:“我跟着陛下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陛下二十六岁。当时还是一个普通的皇子。闫长顺比我大一些,那时十七岁吧……也许。谁最懂我,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朋友……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居然没有再交到一个朋友。也许你算一个,但是……”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谁最懂我?是那个我十六岁就开始追随的皇子,是那个我第一次杀人后狂吐时拍我后背的兄长,是那个因为我娶了不该娶的女人却又真诚送上祝福的朋友,是那个在战场上放心把后背交给我的同袍,是那个教给我策略战术的师长,是那个即使把我放到泉州坐冰窖也不愿意杀死我的……敌人。你懂什么?你懂他吗?”
“你懂他吗?”陈暮逼视着他,低沉的声音在指挥部大厅里回荡。
孙铿摇摇头:“名叫陛下的这本书,我才刚刚翻开一页。”他苦涩得笑起来:“可惜就要结束了。”
“最懂得我的人是他。而他也是我最懂的人。明白?”陈暮这话有些绕口,但是孙铿却明白他的意思。单纯的友谊似乎无法形容陈暮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多种情绪交加混杂的复杂感情。
“明白。”他黯然道。
“那么,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陈暮指着桌子上放着的那本作战计划:“他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拒绝,推诿甚至反对。但是,我能吗?你能吗?”
“不能。”孙铿的声音飘忽着,似乎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他的双手重重按在孙铿的肩膀上:“不管背负多大的骂名,我都要支持他,追随他。直到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懂?”
孙铿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你的意思是什么?”陈暮在他面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顿住。
“我保留意见……但是我将尽最大努力。”
“有你这句话足够了。”陈暮向前走去。推开房门,消失在孙铿的视线中。
尽最大努力。孙铿眯着眼睛看向天花板。汽灯因为长时间燃烧已经熏得房顶有些发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秦历715年八月六日,阴。帝国北方边境重镇石湖关。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压抑的云层似乎随时可以垂下来。
“就地解散,三天后此地汇合。”安宇转身对着身边百十名疲惫不堪的士兵说道。
黑色的方阵瞬间化为一个个零散的黑点。雪地上只剩下安宇和张延鹤、姬发三人。
“走吧,我带你们去见孙铿。”安宇招呼道。当先带路,三人成一字纵队踏上冰冷湿滑的台阶。
指挥部门前的士兵向三人行持枪礼,三人一丝不苟的回礼。然后推开房门。一瞬间,仿若从寒冬回到暖春。安宇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走到陈暮面前,敬礼笑道:“我回来了。”
“情况怎么样?”陈暮没有抬头,依旧仔细的审视着面前几经改动的作战计划。
“一切正常。大雪阻滞了魔族军的行动。当然,我们现在也寸步难行。”安宇平静得回答道。
“寸步难行?”陈暮抬起头,花镜背后的眼神犀利而冷漠:“眼前就是有一座大山,我们也要想办法把它挖开。明白吗?”
安宇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明白。”
“你去休息吧。”陈暮低下头:“对了,孙铿现在占据了你的房间。你去隔壁休息。”
“院长真的来了。”张延鹤张开嘴用口型“说”道。
姬发点了点头,纹丝不动得目视前方。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陈暮注意到安宇身后的两人,沉声道:“孙铿现在闭关,谁也不见。”
……
赢晚走出房间,迟疑的走到孙铿房间门前,抬起手想要敲一下门,想了想还是放下手,转身离开。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军官推着餐车走过来。赢晚感觉此人有些眼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谁。他张开嘴,轻声喊道:“安宇,安长官?”
中年军官停下脚步,笑着看他:“皇太孙殿下。”
“我现在是他的侍从官。”赢晚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说道。
“很快就不是了。”安宇推着餐车走过来:“也许下一次就该叫你皇帝陛下了。”
赢晚难过得笑笑,低下头。
“怎么,被他的禁客令给吓住了吗?”安宇指着房门轻声道:“这家伙难道是准备和我一样?不需要吃饭吗?”
赢晚还没有回过味来,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我的脑袋还没有抽筋,怎么会和你一样?进来吧,门没有锁。”
安宇脸上露出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乌烟瘴气,书桌上一团乱糟糟。孙铿叼着烟卷,趴在书桌上,快速的写着什么。
安宇皱起了眉头,不满说道:“这是我的书桌。”
“我知道是你的。”孙铿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右手飞快的在速写板上涂抹。
“在忙些什么?”安宇将餐车上的食物拿到餐桌上,食物的香味弥漫出来,与空气中刺鼻的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安宇皱了皱眉,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进来,孙铿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匆忙披上风衣,抬头不满道:“你在搞什么鬼?”
“这样子感觉好多了。”安宇长长的吸了一口冷冽湿润的空气说,浑然没有把孙铿的抗议放在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