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蔡勉,张复亭满腹心事的牵着马回到玉门。
玉门有“入云之城”的别称,一个说法是它远离帝国中央腹地,仿佛是在云间的地方;而另一个说法便是它是妘家的领地,百分之八十的商铺,百分之七十的土地都是妘家的产业,此外,妘家还掌握着一座炼钢厂,几十家织布厂,上百家各行各业作坊,每年为帝国上缴的税,就要占到整个玉门的百分之九十还要多。修建在玉门城中心的妘府,看起来比一旁的玉门郡府都要富丽堂皇。
也难怪蔡勉他们避如蛇蝎,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张复亭却有点想不通:以妘家而言,名下的土地何止万顷!怎么偏偏会看上何飚家的百亩良田?妘家富可敌国,何必设计巧取豪夺,拿钱砸就是了。何飚夫妇虽然脾气耿直,但也不会傻到和钱过不去。白花花的钢元拿在手里,去哪里买不到土地?
“看来中间定有小人作祟!”张复亭心中有了定计,决定还是先去见见何飚遗孀。等与她见了面,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蔡勉说何飚的遗孀和孩子晚上在玉门东城门草棚处歇息,白日里就在郡府门前求告。郡府边上便是妘府,若是妘家心里有鬼,早就想办法杀人灭口了。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有恃无恐,量何飚家孤儿寡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张复亭信步往城中心走着,心里还在不断的猜思着。
忽然眼神一定,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提着几包药从一间药铺里走出来。朝着一个慈眉善目的郎中连连躬身道谢,郎中摆摆手微笑着叮嘱几句。小男孩拜别了郎中,提着药忧心忡忡的朝东城门草棚区疾步走去。张复亭心中一动,这小孩不就是何飚家的小子吗?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将战马系在拴马桩上,反正是军马也不怕人觊觎。他悄悄缀在小男孩身后跟了上去。
草棚区是一个统称。据说玉门初建时,追随着当时的妘焕大将军一起来的奴工和平民在妘焕大将军的军营边上搭建了草棚。妘焕的军队负责御敌,奴工和平民负责建城。前后历时十五年,才将玉门关搭建起来,平民和奴工都有大功,妘焕大将军就下令将东城一侧划为他们的居住地,奴工和平民们大多都没有多少文化,因而还是随着老名称呼,久而久之,草棚区这一名号就流传下来。
一开始这玉门关并不叫玉门关,而是叫做“云关”。只可惜时间久了,西北秦人口音与长安不同,云字拖长音,就变成了“云门关”,以讹传讹成了现在的名字。到了大约一百年前,正式定名为“玉门关”。
草棚区有纵横八条街,从西往东一直到东城墙边上越往东就越破败陈旧,倒真应了这个“草棚区”的名字了。张复亭时时得注意脚下乱堆的垃圾,还得注意头上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一不小心就踩进水洼里,皱着眉看水洼里堆积的黄白之物,张复亭摇摇头,随便蹭了几脚,又追了上去。
小男孩脚步极快,张复亭跟在后面险险都跟丢了。接近东城墙边上时,小男孩往路边一拐,消失在一座破败的茅草屋里。这间小茅草屋只有两米高,四根搭建的柱子已经腐朽不堪,似乎一阵大风刮来就可能倒下。混合着草秸的泥土墙已经不知道垒好了多少年,原本平整的墙面坑坑洼洼,有一处居然还破了一个大洞,被随便用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堵了起来。也幸亏玉门关此处少雨,若是再往东一些的城镇,这样的茅草屋只怕熬不了多久。
张复亭在门外站着,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过了少许时间,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走出来,端着一碗喝剩下的药渣,默默的倒在路边的泥土里。张复亭低声叫道:“囡儿!”
小女孩闻声抬起头,看见张复亭。嘴巴一扁,泣出声来:“亭叔叔!娘,亭叔叔来看我们来了!”
床上的女人剧烈的咳嗽着,带着一股仿佛要把腹中一切东西都咳出来的狠劲儿。何囡儿轻轻给她拍着后背,何飚的儿子在前面捧着一个瓦罐。
张复亭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女人嘴里喷出来,流进瓦罐里。小男孩担忧的仰头,看着自己母亲憔悴的容颜。等到女人咳声稍歇,张复亭才皱眉道:“嫂子,这里状况太差。您的病也不能耽搁太久。这样吧,您可以先去我一个朋友那里暂住,等到身体好些了,再来计较这些不迟。毕竟,有命才有一切。若是你死了,孩子们孤苦伶仃的可要怎么办?”
女人摆摆手,无力的道:“别说了。这普天之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把这个理讲出来。妘家势大不假,可万事总得站住一个理字。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我家的田产抢走了。气死公公婆婆,我求告无门,落到这个田地。张指挥,我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等我身体稍好,就去郡府告状,若郡府还是不管,我便一头撞死在门前。只求您……看在他那父亲的面上,收留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些了。”
“娘,娘……我不要你死。”何囡儿哭着搂住他娘的背叫道。小男孩看起来还坚强些,放下瓦罐,擦干眼泪道:“娘,您还是养好身体。我去郡府告状就是。我是小孩子,郡府不会为难我的。”
“傻孩子!”女人摸着小男孩的脸惨笑道:“你一个小孩,郡府更不会理你。还是娘去的好。”
张复亭道:“嫂子不是我说你,妘家纵有千般不对,您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日夜求告,弄坏了自己的身体不说,还连累着孩子跟着您吃苦。听我的嫂子,您带着孩子去千洞城养病。您的公道,我替你找回来。”
张复亭话音刚落,就听见草屋外一个声音传过来:“若要求公道不必去郡府大费周章。千桓在此。”
张复亭猛然站起,大步走出草屋,看见屋外站着几个华服年轻人,为首的那个年纪稍大的俊朗青年正拈着短髭,手里提着几包药材含笑望着自己。
“在下妘千桓。”那俊朗青年拱了拱手,神态间自有一代巨商应有的气度。即使站在破败的草屋面前,周遭是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四处污水横流的环境下也毫不在意。似乎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自如。
若是仔细的论起来,张复亭家与妘家也是有一点亲戚的关系的。而且彼此之间的关系还不太远。只不过妘家嫁女的时候,只有老家主妘铁衣去过长安,妘千桓自然不认识张复亭。张复亭也懒得提那点关系,冷冷道:“第一义商这是良心有亏,特意过来谢罪的吗?”
妘千桓淡淡微笑道:“千桓从未做过亏心事,何来良心有亏一说?何家嫂嫂执念太过,事情发展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
听妘千桓的说法,看来还有一些细节没有说清楚。张复亭抱着肩膀道:“那就说说吧。我是何飚的上司,何飚家破人亡,我总有义务替他出头。你说来我听便是。”
妘千桓点头,从容的道:“事情发生在几个月前……”
妘千桓从从容容,娓娓道来。他的口才不错,而且嗓音也很柔和。张复亭很轻松就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件事情,倒还真的没办法判断谁对谁错。
何飚家的百亩良田,地处于妘家两块田地中间。妘家有心将这两块地合成一块以便于管理。然后派了管家去找何飚的爹娘买地。何飚家自然不愿意卖,坐地起价从而激怒了管家。管家大概自以为豪奴,出口不逊。两家不欢而散。可巧的是那天何飚正好休假在家,听到那管家出口折辱自己老爹,追出门去将管家以及几个仆人统统打伤。几个人鼻青脸肿的回去哭诉,妘家自然不依,这也就是何飚被发配到了边境吃沙子的主因。事情到了这里也就罢了。偏偏魔族军来袭,何飚战死前线。一家子没了主心骨,正是愁云惨淡的时候,有个小人将何家视作了博得妘家青眼的敲门砖。打着妘家的旗号,自作主张的带着十几个地痞流氓,将何飚老爹老娘打伤,硬将地契夺来,还哄骗妘家是何家自愿卖的。妘家不知道情况,自然便收了那块地。结果……何飚老父老母先后病死。为了给公公婆婆看病,何飚媳妇又几乎花光了家里的资财……那小人得了利,妘家却平白无故的多了一个仇家。妘家想要补偿,何飚媳妇如何肯依?一口咬定是妘家巧取豪夺。妘千桓无法,只得随了他去。这也就是为何何飚媳妇日夜求告,郡府不管不问的原因了。
如果何飚那日不打伤妘家的家奴,也许今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小人,何飚爹娘也许不会死,何飚媳妇自然也没理由到处鸣冤。
张复亭听妘千桓解释完毕,却是冷笑道:“那小人何在?妘家,何家被他玩弄于股掌,妘兄不会不管吧?”
“那小人败坏我妘家名声。”妘千桓轻描淡写的说道:“千桓自然不会轻易的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