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三十一日,晴。咸阳,安宁堡。
这是新的一年里,孙铿第一次回到这地方。虽然他已经不是校长,但他的印记在这座校园中无处不在。装甲蒸汽车缓缓驶入一号土楼内的广场,卫士打开车门,孙铿一抬头就看到章淼夫那张笑得甚是灿烂的脸。
“欢迎亲王殿下莅临。”章淼夫半开玩笑的道。
“不过是为了跟羽衣相配而授予的虚衔而已。”孙铿笑道:“没想到你也这么无聊。”
“数百年来第一个异姓王啊。”章淼夫挽着他的手,两人并肩朝楼上走去。“你以为是虚衔,别人可不这么认为。外面已经有人把你与几百年前的妘焕相提并论了。要我说,妘焕是比不了你的……”
“这是捧杀。”孙铿一本正经道。
“捧杀也好,实心实意也好。都是真心话。”章淼夫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将孙铿推了进去。反手推上房门,将跟在后面的侍从官和卫士挡在门外。
孙铿意识到有些不对,但面色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直到章淼夫将他推倒沙发前坐下,才开口道:“事有反常,你要跟我说什么?”
章淼夫没有回答他的话,回到办公桌后坐下。双手支着下巴,打量着孙铿。直到孙铿被他看得发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老实告诉我,嬴晚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你什么意思?”孙铿缓缓坐了下来,目光一冷。“怀疑我?”
“这一连串的打击都来得太巧了。力量叠加,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从蜀郡失守就开始给嬴晚施加无形的精神压力,一环套一环,直到最后一根稻草把骆驼压垮。如果说这不是人为制造的杀局,那我只能说嬴庸已经彻底的倒向深渊一方了。”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嬴庸与他们之间的交流比我们想象中更加频繁,联系更加密切。”孙铿道:“我认为嬴晚的死,他自己要负一大半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和贺八方玩什么吏治改革,嬴庸至少还能坚持一年半以上的时间。至少能让我们抵抗过这次入侵。”
“但那份改革计划也得到了你的认可。”章淼夫冷冷道:“你投出了最关键的一票。”
“如果你是想追究责任的。我可以承担。”孙铿无奈道:“你可以闭着眼睛胡乱猜测,但你不能昧着良心胡说。羽衣即位是被时势推上去的,而不是她主动争取。贺八方、王素、我、安宁堡……我们的事业需要一个完全支持我们的皇帝。她是最优之选,也是唯一之选。”
“我要找的是那个最初推波助澜的人。”章淼夫道:“他就在我们中间,了解我们的一切。所以打得才那么准,正中七寸。”
“追根结底还是怀疑我。”孙铿逼视着他。
“你有很大的嫌疑,但绝对不会是你。以我对你的了解……”章淼夫沉吟了一阵,展颜道:“今天的主议题不是这个,是叙旧。”
“叙个屁的旧!”孙铿难得爆出一句粗口,可以看得出是真的怒了。“先给我一棒槌,然后再跟我说今天是叙旧的?我没心情。”
“怀疑一切。这可是你教给我们的东西。”章淼夫赔笑道:“大胆怀疑,小心求证。你可别耍赖。”
“我没教过你们这个。”孙铿没好气道:“你是受绝域那帮混蛋木头人的影响太深了。”
“就是你教的。”
“没有,不是。”孙铿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们敢怀疑自己的老师。”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章淼夫慨然道:“先圣皇帝子婴陛下的名言。”
“呵……”孙铿发出一阵轻笑,“子婴那个骗子。”他无声咕哝了一句,“我来不是跟你扯皮的。这边带来了五个学员,你接收一下。”
“可以。但是按照本院的公平、公正、公开三原则,他们就算地位再尊贵,也要先经过考试。”章淼夫打着官腔道。
“没问题。”孙铿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章淼夫故作惊讶道:“真生气了。别别别,您好歹也是本院的前院长,安宁堡的精神领袖。怎么气量如此狭窄?”
“淼夫,我发现你变了。”孙铿淡淡道:“变的尖酸刻薄,狡诈多疑,独断刚愎。”
“变得不是你我,而是这个世界。”章淼夫轻呼了一口气,收起了伪装出来的刻薄表情。“我只是在模仿,有一天我们站在对立面时的情景。相信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走在一个危险的道路上,一侧是万仞绝壁,另一侧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前面是浓雾一片。”孙铿神色轻松,似乎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身后是如狼似虎的凶兽。我希望你能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别忘了我们最初的梦想。我的心从未改变。”
“最初的梦想么?”章淼夫沉默,目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望向远方。
初春的阳光还没有那么足,安宁堡的早晨有些冷。嬴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行亮晶晶的鼻涕从鼻孔中淌了出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嬴雾距离他最近,看见小弟惨兮兮的模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替他把鼻涕擦拭干净。
五个孩子在旗杆下已经站了很久,但把他们带走的还没有来。昨天家里出了大变故,母亲哭哭啼啼的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父亲用从未有过的鄙夷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就把他们赶上了马车。甚至连往日最受宠爱的小晴,都没能得到哪怕一个充满安慰的抱抱。
马车跟着一个车队行进,走了大半个白天的时间才抵达了目的地。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把他们带出马车,带到了这幢造型奇特的大楼前。她吩咐他们在这里等候,然后就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冰并没有走远,此时正呆在土楼二层的一间实验室中。赵煦在另一个工作台前忙碌,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哀怨的眼神。
“老师、这是谁啊?”机灵古怪的少女凑到赵煦身边,装着为他整理实验工具,实则探听消息以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里没你的事情了,出去吧。”赵煦不悦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去把盐酸制取氯气的实验重复一百遍,一直练到印进骨子里为止。”
老师是在报复,但少女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嘟着嘴走出实验室,临走前体贴的为两人关上了房门。萧冰转头看了她一眼,少女回她一个促狭的笑容。“再见,师母。”她笑嘻嘻的缩回脑袋,这句俏皮话瞬间让萧冰俏脸通红。
“来我这里有什么事?萧侍从官……现在应该称呼您为萧卫士长官了。”赵煦神情淡淡的问候道,眼睛却依然盯着一个空荡荡的玻璃器皿。
“无论是萧处长、萧侍从官还是萧卫士长官,都是一个人。没改变过。”萧冰道:“我来确实有事。孙院长请你为外面的几个孩子做个血液化验。”
“这种小事谁都可以做。”赵煦头也没抬,他捏着橡皮滴管,朝瓶中滴了几滴液体。
“但孙院长只相信你。”
赵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终于抬起头来。他快速的看了萧冰一眼,女子脸上泪痕宛然。他生硬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窗外。“好,我知道了。你先走,我这就下去。”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实验工具,走到衣架前。打算脱下脏兮兮的实验服,换一件还算干净的袍子去工作。但是他才刚刚解开扣子,胸口就被萧冰紧紧的箍住了。在这所学院里,能够制止她动作的人寥寥无几。
“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敢?”萧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啜泣,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衬衫。
“我是不祥之人,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为好。”赵煦双手悬在半空,黯然神伤。
“我不在乎……哪怕为你而死。”萧冰昂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我在乎。”赵煦叹了一声,奋力挣开了她的环抱,朝门外走去。
他心里是有她的,这短短一句话让萧冰心中宽慰了少许。那么阻碍在他们之间的,也许就是世俗的眼光了。但她都不害怕,不以为然,还有什么能阻挡住她追求爱的步伐呢?想到这儿,她便不再惊慌,不再担忧。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而赵煦也已经走到了广场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几个孩子。
一个小时后,赵煦带着检验结果从实验室中走了出来。看到萧冰期盼的眼神,他微微点头,朝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根据老师教给我的遗传学知识,以及对这些样本的参照来判断。他们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这位可怜的父亲的亲生孩子。”赵煦将实验报告单放到萧冰的手里,皱着眉道:“小概率事件也许会发生,比如那位奸夫也刚好是丙型血。”
“另一个男人是甲型血。”萧冰翻了翻资料,然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就可以让他放心了。”赵煦说完,便要走回实验室去。
“等等!”萧冰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赵煦狐疑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空,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萧冰十指交叉纠缠着,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望着他。
赵煦发现自己没办法拒绝,而且连续工作好几天他也确实有些累了。他抿了抿嘴唇,点头干脆的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