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5年三月十七日,晴。土楼。
赵煦急匆匆地走上三楼。路遇的教员们看到他,纷纷招呼着。赵煦点点头,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栏杆外春意盎然的世界,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办公室,一个办事员正在候着他:“赵教员,院长请您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嗯,好的。”赵煦将一大叠材料搁在办公桌上。来不及坐下喝口水歇会,就又走出办公室。
对于这位从不授课,却被尊称为“教员”的神秘人物,众教员们的看法莫衷一是,最最离奇的看法是:在土楼的地下室里,有一间院长专门设立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研究各种魔族的活体,找到更加快速杀死他们的方法。而赵煦,就是这间实验室里掌握着钥匙的人。
赵煦听到背后众同僚对自己的窃窃私语。他笑了笑,脚步更加疾快起来。
孙铿的办公室里终年都不见阳光,显得有些阴冷。门半开着,他坐在宽大舒适的硬式沙发上面,背对着办公室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煦进来的脚步声。直到赵煦在身后轻咳了一声,道:“院长,您找我?”
孙铿站起来,眩晕了一下。他扶着额头,略微怔了片刻。看到赵煦,露出一个苦涩得笑容:“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你。”
赵煦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机械地道:“愿为院长效劳。”
孙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
赵煦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看着孙铿在他面前踱了几步。忽然回到办公桌前,从凌乱的文件堆里拨拉出一份报告,递到赵煦的手里。
赵煦低头扫了一眼,抬头惊诧喊道:“这不可能!”
孙铿沉默以对,半晌才摊摊手道:“唯一的好消息是失踪,而不是阵亡。”
赵煦的手颤抖着,任由手中报告跌落在地上。他忽然双手捧住头,抱头哽咽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孙铿走过来,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是战争。”
“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当上一个卫将。”赵煦低声说道。
“现在的难题是……”孙铿摊着手为难道:“因为是失踪,而不是阵亡。所以近卫军方面给予他的所有优抚全部都暂停了。”
“他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赵煦说道:“他说过要我送他,我没有实现。现在,他最后的愿望也许就是让他的家人能过得好一点……”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的道:“为什么是失踪?”
“王祀在船开前回到那个战场找过,只找到了六十七具尸体。”孙铿苦笑着回答道:“也许他被魔族吃掉了,也许……”孙铿迟疑着没有说出那个可能。毕竟,这还是一个新兵,战场上投降或者被俘都是可能的。
“不可能!”赵煦冷冷的道:“大志虽然是个新兵,但他是个秦人。秦人绝不会投降!”
孙铿沉默,看着赵煦。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这很残忍,对一个英雄的家庭也很不公平。但是,这也许是你我的无奈。现在,我给你一天的假期。你需要回到咸阳一趟,去向他的家人解释这件事情。”他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硬塞进赵煦的手里,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你现在只是一个教员,还得攒下钱来供养你自己的家庭。这是我这几个月的津贴。你拿着,给他们。”
赵煦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大声道:“院长,我想……”
“不许!”孙铿断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摆摆手道:“你总是我半个学生。我的一些东西总得留下来。就算我有一天走上了战场,你也得留在这个土楼里。”
赵煦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孙铿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转身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院长办公室的门在他面前轻轻的关上了。
赵煦无奈,只得上了马车。他不知道,一场有关于他的话题正在院长办公室里继续着。
“要解除对这家伙的警戒吗?”
“还需要观察。”
“这还不够?”
“降低一个级别吧……但愿我没看错他。”
……
咸阳,第九居民区。正是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已经做好了午餐。食物的香味飘进赵煦的鼻孔里。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吧。不知道儿子见到自己会不会怕生?不过一想起即将遇到的问题,他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希望别出人命吧。”他想着,看着车窗外那安静的小院,站起身来。
走到门前,轻轻地叩了叩门环。里面传出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谁?”
“齐婆婆!是我,赵煦!”赵煦大声的自报家门。
过了许久,院门才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是煦子啊!好久都没见了。”
赵煦走进略微有些破败的小院,四处望了望。回头看着步履蹒跚的齐老太,道:“这是怎么了?嫂嫂不是在兵工厂上班么?”
“你说的这是哪年的事情了?”齐老太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道:“自从大志去了海兵队以后,你那嫂嫂就不在兵工厂了。一开始还有大志的津贴邮回家来,可不知怎的,一个月前就停了。我和你嫂嫂都是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吃山空,大志的官衔不高,每日吃些用些其实没有多少积蓄。你那嫂嫂怕真的没吃的了,就去了外面做些零活养家。谁知道,惹了不知道哪个破落子,看上了你家嫂嫂。隔三差五的来门口捣乱。唉……煦子,你看我老婆子糊涂!快快,进屋里坐。外边天冷。”
赵煦想了想,海兵队元月出征,大志失踪的日期是二月中旬,到现在正好是一个月。近卫军不可能为一个不存在的人发放津贴,死了的倒是还有抚恤;但这失踪了的,怎么也得等三年以后,确认那人死亡了才能有正式的抚恤下来。这样的人家,又怎能撑到三年?几个月就足够家破人亡了!
齐老太看着赵煦沉默不说话,以为这位年轻人愤怒了。忙笑道:“不妨事的,我家大志现在怎么说也是近卫军的军官了。一个破落子再嚣张也不能欺辱我们太甚不是?对了,煦子!你这次来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大志那小子走之前交待了你什么事情?”
“齐婆婆,我……”赵煦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齐老太经历丰富,早就从赵煦的神色里查出一些不对来。但是她却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颤巍巍的走到灶台前给赵煦端了一碗水,慈祥的笑道:“不着急。来,喝碗水。小崽子们上学去了。我老太婆一个人在家。好久都没见你这后生了,听说你当了公输大师的学徒。说说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赵煦端着那缺了口的瓷碗喝了一口温水。稍微定了定神,道:“我是当了公输大师的学徒,不过只做了很短的时间。现在在一分院工作,是现在军事研究院……呃,一个教员的学生。”想起自己那难办的任务,赵煦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一个军事研究院院长的学生怎么说也要比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有见识,如果一会请托自己去做那件事可就麻烦了。倒不是自己不愿意尽那份义务,个人——哪怕是无所不能的院长也没有办法与国家的律法对抗。
齐老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这样啊。煦子你也出息了。我家大志总也赶不上你。对了,大志临走前也说过在什么一分院学习。你肯定是见过他了吧?怎么样?大志瘦了吗?那孩子太懒,在军队里懒得总是要多吃一些苦的。”
赵煦想起那音讯杳然的挚友,不由得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道:“齐婆婆……我这次来,是要告诉您一个不好的消息……”
“等等!”齐老太打断了他的声音。她摇摇头,道:“我不想听不好的消息。我只要我家孩儿活着。”
赵煦凄然道:“大志……大志他在二月中旬的一场战斗中……失踪了。”
“失踪了?”齐老太向前探出她瘦小的身躯,脸上露出悲喜莫辨的表情:“他没有战死,只是失踪了?”
赵煦点点头。悲伤的泪水冲破眼睑,一滴滴的垂落下来。
“我家孩儿不会死的。”齐老太点点头,肯定的说道。
“那里是敌国。”赵煦哽咽的声音打碎了齐老太的幻想:“队指挥王祀回去寻找过,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但是,海兵队也最终没有等到他回来。所以,他现在的状况是失踪。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是……是阵亡了。”
齐老太只感觉到自己一阵阵的眩晕,等她恢复神智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儿媳的怀里,儿媳满脸是泪,正一声声悲切的喊着自己的名字。
“哭什么!”齐老太挺立起来,大声叱喝着:“我还没死呢!”
大志媳妇立刻噤声。一双好看的眼睛红肿肿的,齐老太看着外面的天色,天已经黑了。她望着空荡荡的堂屋,除了自己一对孙儿,就只有大志媳妇。她将手伸向自己的儿媳,低沉着声音道:“煦子呢?”
“煦子弟送医生回去了,一会就回来。”大志媳妇忙弓着腰,攥住了婆婆的手,低声饮泣道。
“扶我起来。”齐老太道:“我们到后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