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将嬴子严冲了个透心凉。他呆滞的望着正侃侃而谈的姜上云,想大声狂笑以示不满,但周围持枪肃立的士兵马上让他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把他哄骗过来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他忽然有了如此的明悟,再望向高高站在露台上的嬴羽衣,沮丧、怨毒种种负面情绪充斥了他的内心。
不过是场不切实际的幻梦罢了。天时地利人和,他无一具备。最致命的是他居然会相信姜上云这种******,改换门庭对他而言是选择,如果能抱更粗的大腿,那么另外一条稍微纤细的腿踢开也罢。
他就是那个被一脚踢开的人,此时此刻无论他愤怒也好、怨毒也罢,都已与大局无关。接下来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全身而退的问题。也许……断尾求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远处的观礼台上,姜上云的声音传过来时,樊东美只感觉浑身发冷。但她没有埋怨这个首鼠两端的男人,而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居高临下的望向自己丈夫所在的地方。在那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小丑。
“连一句空头允诺都不会给的蠢货,活该不能登上那个帝位。”她低声作出了自己的评判,站起身来朝观礼台下走去。
“夫人,我们要去哪里?”一个高大健壮的卫士走上来,欠身恭谨的问道。
“回亲王府……不,去东来家。”樊东美犹豫了几秒钟,决定暂时离开那个冰冷阴凉的地方,给这个没用的男人一点颜色看看。
“但是世子们……”卫士迟疑询问道。
“留在这里让他带就好了。哼!他也只能带带孩子。”樊东美哼了一声,目光在卫士的胸膛上打转。“你陪我去就是,任何人都不用跟着。”
卫士读懂了她的意思,顿时感觉浑身燥热。他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保持着最大的冷静,欠身恭谨道:“遵命。”
观礼台的另外一侧,子严的孩子们还不知道母亲已经离开。嬴霜姐妹和长子嬴雾已经算是大孩子了,穿着正装一本正经的肃立。嬴风和嬴晴两人还不满十岁,可以在观礼台上四处走动。这个时候正是劝进的高潮,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广场上的好戏,没人理会这两个男孩。
嬴晴倚着栏杆,朝远处眺望。忽然奶声奶气说道:“那个位置,我也能坐。只要我们的父王胆子大一些,向前迈出一步。”
嬴风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对啊,你是世子。而我们不是。父王若是如愿以偿,未来你就是太子,而我们只能站在父王那里仰望着你。”
“二哥,你不懂。”嬴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开去。
“我不懂?你懂!”嬴风不服气的在他背后冷嘲热讽道:“我已经会写三千个字,会算一千以内的加减乘除。你会什么?写自己的名字还歪歪扭扭。教训我?凭什么!”
嬴晴闻声顿住脚步,回头望着盛气凌人的二哥。“世子真的好?我看不见得。皇帝若是好,嬴晚哥哥也不会早死。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像发了疯一样,去抢那个位置。”
“少在这里假惺惺了。”嬴风却是瞧着最小的弟弟颇不顺眼,尽管他才五岁多一点,但似乎生而知之的神童。幼年早慧,常发惊人之语。正因为如此,才让父亲对他大为期望。甚至连世子之位都绕开了两个大一点的儿子,独独立了他。可怜嬴风从懂事起就开始不懈的努力,谁知百倍的努力却比不过一个好脑子。
嬴晴听到哥哥嘲弄,一时也有些不服气。毕竟还是五岁多点的孩童,自控能力还是差上一些。扁着嘴巴反唇相讥道:“你若今天推我下去,世子之位或还有些念想。若不然等我长大,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就问你怕还是不怕?”
他此时站在观礼台的边上,若是真的掉下去,必然会摔死。话说出来才感觉不妥,望着二哥骤然阴沉的表情,更是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提醒。”嬴风朝周围看了一眼,四处都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心中起了杀机,阴森森的笑了一声,朝着嬴晴逼了过去。嬴晴已经退到栏杆的边上,只需要嬴风轻轻一推,就能让这看上去讨人厌的小东西落下去。
“我……我要哭了!二哥你别吓我。”嬴晴抱着栏杆,看上去已经快要哭出声来。他不知道二哥是不是跟他玩闹,若是哭喊出声的话,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小小男孩的自尊心不容许他这么做。
嬴风伸出了罪恶的双手,触到了嬴晴的胸口。正当他准备发力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这么恶毒了,长大了那还了得?”
嬴风本来就是心虚,听到这声嘲讽顿时就没了胆子。吓得猛向后跳了一步,转过身来定睛一看,见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最多四岁多一点。她手里拿着一只插着小棍的糖果,乌溜溜的眼睛在嬴晴身上晃来晃去。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的俊朗青年。他有些摸不清这两人的路数,警惕的道:“你们是谁?管得着么?”
小姑娘却不理他,走到嬴晴身旁,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护在自己的身后。转头朝着俊朗青年喝道:“耀辉哥哥,打他屁股!”
声音清脆悦耳,表情一本正经。逗得嬴晴破涕为笑。他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角道:“谢谢你啊,小妹妹。不过他是我哥哥,还请你们不要打得太重。”
吕耀辉闻声转头望了嬴晴一眼,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转过头来捏着拳头,瞪着嬴风道:“小兔崽子,过来受死。”
能够充当小公主的打手,欺负这些不入流的对手。对于耀辉而言,是极为乐意的。无他,只要小公主喜欢,就是真理。
嬴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泪水从眼眶中迸了出来。他抽泣了几声,指着吕耀辉道:“你等着,我让我爹爹来教训你!”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逃了。
在十几米外的观礼台上,看到徒儿出手化解了危机。狐步左轻呼出一口气,拄着拐杖缓缓坐了下来。而附近伺机行动的卫士们也交换了一下眼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远处。
这一天,是他们生命中的初次相遇。他五岁零四个月,她四岁零七个月。
……
秦历718年一月二十九日,晴。帝都长安,秦宫勤政殿。
“是日,长公主羽衣宣布代为执掌天下。众臣不允,左相贺八方、右相姜上云劝进,帝断然拒之;统帅部王素大将军、财相吕谦益再劝,帝默然;众臣纷纷劝进,帝终允之。即位,是为第十三任皇帝。”
——节选自《帝国近代史·第三卷》
这是一届高效的帝国政府,皇帝即位之后,没有盛大的游行,也没有欢庆的酒会。羽衣脱去盛装,随即就带领所有的大臣走进了勤政殿。对于这个老旧的帝国而言,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处理。勤政殿灯火通明,彻夜未息。
翌日。未央宫。
孙铿给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端了一杯茶,然后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嬴子严双手捧着茶杯,有些局促的道:“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本王……我觉得还是亲自过来一趟比较正式。”
孙铿抬眼望了望门口,女皇陛下新任命的秦宫卫士长付飞云正在那儿杵着。他感觉到孙铿探询的目光,挺起胸膛沉声答道:“陛下昨夜在勤政殿处理积压的公务,还没有回来。”
嬴子严侧头听着,叹了口气道:“孙铿,有些事情跟你说也是一样的。希望你能转达给她。”
孙铿沉默了几秒钟,终于点头道:“好吧。”
羽衣放下最后一本公文,勉强看了几眼,然后提起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批语。她动了动酸涩的脖颈,朝下方扫视过去。贺八方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运笔如飞,处理一份公文不过十几秒钟时间;另一侧的姜上云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拈着图章,脑袋一点一点的,心思早已经飞到床上。
她轻呼了一口气,淡然问道:“各部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吗?”
女皇陛下清朗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声响。
姜上云猛然惊醒过来,故作镇定的在公文上用印,朝贺八方微微摇了摇头。“都是些不紧要的俗务杂事。”他指着身旁一大摞还没来得及用印的公文解释道。
贺八方心分二用,点头应是的同时手上也没停。勾决一份处理犯人的公文,将它归类到复命文书一栏中。看看暂时没有新的文件送上来,稍微松了口气,微不可察的动了动身体道:“禀陛下,截止目前为止,各部所有积压公文已经处理完毕。”
“好。”羽衣道:“各部自行选择留守值星人员,其他人可以休沐。”
一声令下,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彻夜的忙碌总算看到了希望,无论高阶官员还是低级办事员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好好洗个澡,然后大睡个一天一夜。
姜上云的屁股早就坐酸了,听到羽衣休沐的命令下达之后,忙将未完的公务放在一边,收拾整理东西准备起身回家休息。孰料羽衣后一句话将他从幻梦中叫回了现实。
“贺卿、江卿二位留下。其他人可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