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二十六日,晴。长安勤政殿演武厅。
大殿里只剩下几个护师,太皇太后突然发了急症,乔季领着一班医师过去急救。当然这些事情,照例是要瞒住嬴晚的。
喉咙上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再痛着,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他还活着。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能够从病床上走下来,他一定要去做一件事情。
嬴晚直挺挺的躺着,古旧的雕梁在他眼中显出颓败的余韵。他烦躁的拍了拍床帮,旁边用力按压着人力呼吸机的护师加快了动作。呼吸顺畅了很多,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眼睛很大很亮的女孩子。
那个苦闷的夜晚,她来到他的床前。不需要多说什么,他的渴望她懂。后来,她如愿以偿。尽管饱受孕吐折磨的她形销骨立,尽管他每次看到她都不复之前的冲动。但她总是甜甜的微笑着,坐在亭子边上,轻轻抚摩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蕴含着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新生命。那是他的未来,那是她的未来。
他们现在在忙什么?为什么最近没人来觐见我?赢晚把孩子和孩子的母亲抛到一边,又想起了朝中政事。自从那次交流后,沙板就不再放到他手边了。长公主和贺八方两个人只是每天早晨来问安,他想问问蜀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可是没人愿意让他开口。
现在,连太皇太后都生病了。他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尊敬的那位老太太去理会朝政的。更有些担心,如果太皇太后也步了他的后尘,谁来制衡他的姑姑?让叔叔们进京吗?不,那会毁了他的一切!再过十年,二十年,世人只会记得当朝的皇帝,谁还会记得他?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倒霉鬼。
他无比渴望活下去,在他强烈的求生欲望驱动下,病魔似乎也被驱走了。已经整整两天,没有那种痛苦的感觉了。他想下床走走,但喉咙上的伤口让他哪儿也去不了。他愤怒的拍打着床帮,让人力呼吸机加快速度。
与此同时,演武厅隔壁不远处的偏殿。一大帮束手无策的医师围成一圈,等着乔季发话。在偏殿门外,特勤部内务处的特工正在挨个甄别太皇太后身边的卫士侍女。侍女们花容失色,有的已经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通知长公主殿下了吗?”乔季脸色阴沉,口气冰冷的问道。
“殿下去了特勤部,此时正在赶来的途中。”一个特勤部官员欠身答道:“请乔院长尽全力挽留太皇太后的生命。”
乔季闻言,微微摇了摇头。“我尽全力没问题,但老天爷撒不撒手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老医师话音刚落,一辆黑厢马车就风驰电掣一般驶进了勤政殿的后院。车厢壁上挂着特勤部的剑盾徽志,竟然不是长公主殿下常乘坐的那辆蒸汽车。
驾车的竟然是特勤部部长闫峰,他拼命催动战马,把车速提到了一个危险的速度。马车似乎没有看到正前方站着的人群,径直冲撞了过来。眼看就要撞进人群之中,闫峰闷哼了一声,死死勒住缰绳。两匹战马凄厉的嘶了一声,人力而起。
车厢借着惯性朝前滑了几步,稳稳停在偏殿门前。这时跟随在马车后的骑士也纷纷下马,卫护在马车周围。闫峰翻身一个踉跄从车夫的位置上摔落下来,勉强走到车厢门口,拉开了车厢门。众人这才看清,特勤部部长的肩膀上血迹殷然,竟然受了不轻的伤。
嬴羽衣从车厢中走了出来,转头望了闫峰一眼。淡淡道:“你没事吧?”
闫峰恭谨欠身,“臣无大碍。”
“给他治伤。”羽衣望了医师们一眼,冷然下令道。乔季迎了上来,疑惑道:“这是——”
“从特勤部出来的时候,出了一点小状况。”羽衣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一边往前走一边担忧的道:“母亲现在怎样了?”
乔季长吁了一口气,面色沉郁的道:“情况非常不乐观。尽管我们的人第一时间赶到了,但还是没有能及时的把堵在气管里的食物取出来。现在人还昏迷着,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会如此严重?”羽衣身形轻微摇晃了一下,皱眉道:“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又不是衣食不能自理的老人,怎么会被一块小小的米糕堵住气道?”
“目前我处正在紧急排查太皇太后起居的各个环节情况,臣下怀疑这是叛逆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我们的政治阴谋。”一开始守候在这里的特勤部内务处官员突然道:“本来臣下还只是有些疑虑,但是综合今日殿下在特勤部门前的袭击来看,已确凿无疑。”
乔季惊道:“你竟然遭遇了刺杀?”
“死了七八个卫士,我的座车也被打坏了。”羽衣微微蹙眉道:“今天起,帝都已经进入紧急状态。第三卫已经开拔,预计今天下午的时候就会在各要害部门驻防。待会我还得去看看晚儿的孩子,那边也要严密的保护起来。”
“还没有出生的小太子那边,我们也有了防备。”一开始出言禀报那官员又道:“内务处和第一卫的弟兄设了六道岗,任何人进出都需要我们的人全程陪同。”
羽衣神色一动,目光落在那年轻的官员身上。“你是……”
“臣下特勤部内务处副处长付飞云。”年轻官员暗暗心喜,但还是压抑住兴奋,语气沉稳的回答道。
“值得信任吗?”羽衣扬眉低喝道。
正在马车旁包扎伤口的闫峰闻声答道:“安宁堡一七届快培班学员,值得信任。”
“好!勤政殿后院所有安全事务就都交给你全权处理。”羽衣瞥了付飞云一眼,淡淡吩咐道。
“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付飞云顿首沉声答道。
羽衣似乎没有听到他的保证,随着乔季走进了太皇太后寝居的偏殿之中。闫峰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医师们包扎的太严实了。他揉着有些发麻的伤口走过来,似笑非笑道:“付老弟,恭喜高升。”
“全赖闫部长的悉心栽培。”付飞云恭谨的回答道。
“好好干!”闫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淡淡道:“只要忠心,一定会有回报的。”
付飞云隐约觉得闫部长一语双关,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道:“闫部长提携栽培的恩情,飞云永生不敢或忘。”
闫峰不动声色的微笑,跟着进了偏殿之中。临时客串了一把马夫的他,此时心还在小鹿乱撞。自从跟了孙铿开启了命运的转折之后,这才过去多久?身体机能已经衰退到现在这模样了。这让他对自己有些失望,看来要准备一整套体能计划了。要不然大河后浪推前浪,他这个前浪稍有不慎就会被拍死在沙滩上的。
太皇太后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双眸微微阖着,似乎随时都能睁开眼睛醒来似的。但那只是假象而已,人力呼吸机一直在旁运转,不敢稍有停顿。乔季费尽精力拯救回来的不过是个躯壳,她的灵魂早已经远去,羽衣能感觉得到。
演武厅里躺着一个,现在连太皇太后也倒下了。下一个倒下的是谁?父皇走后,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离她远去,权力的欲望是个面目狰狞的恶鬼,让她熟悉的人面目全非。庸叔也早已经不是那个庸叔。想想还有她爱的人,她想要保护的人,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却要变成那头恶鬼的牺牲品。她再也无力支撑,伏在太皇太后的床前,哀哀痛哭起来。
乔季惨然动容,生在皇家真的就是幸福的吗?他们肩负着比其他人更加沉重的责任,他们承受着比其他人更加强大的压力,人前光鲜无比,人后……谁能想到他们的苦处?他郁郁叹了口气,轻轻拍拍羽衣的后背。“别哭坏了身体,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
闫峰在远处,暗暗摆了摆手。偏殿中执勤的特工和士兵鱼贯退出,把独处的空间留给脆弱的长公主殿下。他半躬身向乔季致意,放轻脚步退到殿门,把房门关上,把哭声挡在门后。他站在门前,环视着四周。轻声自语道:“还真是……多事之春啊。”
……
赢晚感觉到一阵心悸,他哆嗦了一下,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一直在床头吵闹的人力呼吸机也没了动静。一束白亮的光从房顶射了下来,打在他的身上。他用力挤了挤眼睛,抬起手擦拭掉眼角的分泌物。再放下手时,发现身旁多了一人。
萧若俯身打量着他,轻抚了抚他的脸,赢晚分不清这是真是幻,怔怔的接受了他不臣的举动,目视着他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赢晚下意识去拿石笔,可是床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摸到。试着张了张嘴,他“嗯”了一声,“萧郡君,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到陛下安好,臣也就放心了。”萧若微笑着,摘下了自己的头颅,放在膝盖上。可诡异的是,他的嘴巴依然在嚅喏,声音却从他的胸腔之中传了出来。
“你……你是人是鬼?”嬴晚惊慌道。
“臣是人是鬼,陛下您就那么在意么?”萧若的头颅上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臣个人的性命跟蜀郡一样,都是陛下您成就万世不朽伟业的基石罢了。我倒是已经想通了。”
“对……对不起。”嬴晚失声道:“我没有想到庸亲王他……他竟然会……”
“庸亲王不也是姓嬴?”萧若冷笑着,站起身来。“陛下大限到了,臣特意来此,送送陛下。”
“我……我大限到了?不,怎么可能?我还不能死。不,我不想死……我怎么能死!”赢晚失声尖叫,他徒劳的伸出手想要拉住萧若。头顶上那束白光慢慢黯淡,他只看到萧若重新安放好了他的头颅,一条血线在他脖颈上横亘着,如同刻上去的一般。
萧若躬身,朗声道:“恭送陛下,一路走好。”
赢晚猛地睁开了双眼,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人力呼吸机“呼哧呼哧”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原来只是一场噩梦。他大口喘着气,摸索到了脖子上的管子,轻轻扯了扯。
看护的护师悚然一惊,站起身来。他拿起赢晚的手,放回原处。“陛下……”护师大着胆子招呼道。
赢晚依旧茫然望着房顶,他想要说话,但喉间的伤口让他说话的力气从伤口中泄了出去。护师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面色倏地变了。
“快去通知乔老!”护师拉过一个卫士,惶急的道:“陛下……失明了。”
乔季赶来的时候,赢晚已经第三次把喉咙上的管子扯了下来。卫士和护师死死将他按在床上,切开的气管嘶嘶的朝外漏着空气。皇帝的嘴唇发紫,无神的眼睛瞪视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却没有聚焦的地方。
乔季心中一沉,他曾经全程救治过他的祖父赢祯,在赢祯去世前夜,也曾经历了失明的症状。这意味着皇帝的生命即将走完全程,进入到了最后的倒计时。
他走上前去,握住了嬴晚的手。“陛下,我在。如果您还保持清醒,请握我的手两次。”
嬴晚听到他的声音,神色放松下来。他攥住乔季苍老枯瘦的手,用了用力。
“陛下,请保持安静。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治好您的病,如果您不听我的话,也许永远都看不到阳光了。”
嬴晚依旧握着他的手,用了用力。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乔季朝一旁的护师招了招手,“陛下,医师正在准备给您用药。它能让你少受一点痛苦。”
医师走上前来,将尖锐的针头插入嬴晚臂上的静脉中。这是大剂量的马非,已经是乔季能够使用的最后一个治疗手段。
乔季试图放开赢晚的手,因为隔壁太皇太后的情况也不是很好。一老一少同时重病,让他分身乏术,颇感独木难支。
赢晚感觉乔季就要离自己而去,赶忙紧紧攀住他唯一的依靠。扬起脸,可怜巴巴的望着想象中老医师所在的方向。
乔季心中恻然,用力握着少年皇帝的手,一直握着没有放开。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医师走到乔季的身边。他没有开口,黯然的眼神注视着老医师,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是夜,帝国十二世皇帝赢晚去世,年仅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