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他们在演武厅的偏殿。也是像现在这样,只不过掉转了过来。茶已经冷了,可他还是端着杯欲言又止。羽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戏谑和不屑。这表情让他的心开始下沉,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
好几次他都想站起来逃离这里,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但他又不得不来。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道:“陛下这是乱命,只会让朝堂陷入混乱之中。所以恳请殿下能够想一想办法,维持现状。不要让陛下的心血白费。”
“我一直很好奇,你和陛下之间究竟在谋划什么。”羽衣缓缓开口,“值得你放弃自己的名声来争取。如果你说不清楚,我是不会帮你的。”
贺八方长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如果不交底,恐怕不会得到有力的支持。他可以用利益把自己和大臣们绑在一起,但这个方法对羽衣却没有任何作用。唯一的途径,只有坦白。
“是的,我和陛下一直在布局。萧若在蜀郡的努力就是一个开始。所有的布局完成之后,帝国将会丢掉所有包袱,用一个崭新的姿态来迎接最终的挑战。”贺八方沉吟了一会儿,沉静的道:“简而言之,这是一套一揽子的精简冗官冗员,提高治政效率的连续计划。帝国将废止自从子婴皇帝创制沿袭至今的郡州县乡四级吏政体系,精简为国省州三级。把郡一级的权力收归国有,主要是官员任免权、税收权。”
在贺八方的解释之后,羽衣这才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要死死抓住权力不放的动机。在他描绘的蓝图里,秦帝国将变成一个中央高度集权,政令通达的国家。郡守的权力被削弱,且税收、官员任命权力的回收也能够大大减轻地方上财政的负担。
坑少了,萝卜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而郡改省之后,帝国可以名正言顺的削减省的数量,将一些面积较小的郡合并。这又更进一步的缩减了官员的数量。总而言之,贺八方和赢晚的谋划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精简。
赢晚和贺八方的手术刀仅仅针对的是帝国的吏政吗?当然不是。郡改省后,各郡驻军自然也就没有了存留的必要。规模庞大的国防军部队势必要进行进一步的缩减。
主要去处有两方面,一些职能已经弱化为治安部队的国防军卫将会就地转化为治安部队;另外就是裁撤番号,将精锐的士兵合并到一个卫,而那些不符合新标准的士兵将会解甲归田或者并入新的治安部队之中。
边防军和近卫军也差不多同样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是裁撤加降级。可以预见的结果便是:帝国的兵员将会减少,可是战斗力却不一定降低。战斗部队更加年轻化,专业化。军队的分工将会更加的精细。
国家制度的改变,是一个帝国中仅次于皇朝变更的重大事件。也难怪贺八方会如此热衷了。而一旦让他最终把这项改革做成。无论最终他的下场如何,史书中总归会留下他的名字。
而这样激进的改革,对于帝国的当下来说却不一定是好事。羽衣听他解释完,蹙着眉道:“你们可否想过执行新政所要面临的风险?不仅仅是内部的,还有外部的风险。魔族人是不会容许我们进行改革的,他们会趁着我们虚弱混乱的时候杀进来。”
“风险的事情,我和陛下当时也已认真的考虑过。而且还特地询问了孙院长的态度。”
“孙铿也知道这事儿?他的态度如何?”羽衣轻笑,原本她以为这只是赢晚和贺八方两个人的小九九,那样的话拒绝起来不要太爽利。没有想到,孙铿竟然也是知情人之一。只是不知道他的参与度有多高,若是参与的高了,说明此事还有可为之处。
“孙铿原则上同意我和陛下的谋划,但认为应该分阶段进行。蜀郡的改革就是我们的初步尝试,然而还没有施展,就被魔族人的入侵打断了。”
羽衣思忖了几秒钟,淡淡道:“晚儿终究是个年轻人,乍然重病不起,难免会对未来恐惧。一切都等他病好了以后再说,现在么……”她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暂且一切如常吧。”
贺八方站起来,躬着身诺诺称是绝口不提组阁的事情。这个时候也确实是不敢提起来的。就算强行组阁,到时候太皇太后和萧南里搅和进来,也能让贺八方的打算泡汤。
随着赢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贺八方发现自己成了那个最希望羽衣执掌朝政乃至继任皇帝的人。而与他并肩同行的战友,此时此刻却成了他前进道路上最大的拦路虎了。时局波澜诡谲至此,让他一时间有些失神。以至于如何从长公主殿下的房间中走出来的,都没有什么印象。
他心里有些后怕,又有些愧疚。后怕的是自己这次尝试太过冒险,愧疚却是说不清道不明,隐隐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可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畅快感。仿佛一个言行如一的君子突然走进商铺偷了店家一个包子而没有被发现,他打碎了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警惕而忧虑。
贺八方离开以后,羽衣把萧冰叫到自己的身边。
“你觉得贺八方这人如何?”长公主殿下一边解开衣衫,一边抬头望着萧冰问道。
“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而已。”萧冰不屑道:“他求的是名留青史,而别人却是求眼下的名利。”
“你却是看错了他。”羽衣叹道:“史书留名,固然是他的目的之一。却不是他的主要目标,晚儿的抱负只能通过他的手去实施,而他也将晚儿的抱负视为自己的抱负。他与晚儿君臣相得,本可传为一段佳话。可惜……”说着她神色一黯,轻轻拍着赢雨的后背。小家伙感觉到母亲情绪的变化,仰起小脸望着母亲的下巴。
萧冰也在担心大哥的安危,两个女人对坐了片刻,又听羽衣道:“既然他来求我,我断不能让晚儿自毁长城。你父亲那边,需要你去说服。把晚儿的改革方案提给他听一听,我想听听他的看法。等朝局稳固了,我会请他回来拜相。未来帝国的朝局,还是要双相治政最为稳妥。”
“父亲退意已决,怕是不会回来了。”萧冰无奈道:“若是大哥能没事最好,他才是帝国未来的中流砥柱。只是太皇太后那边该当如何?她虽然对监国之事不甚了了,可毕竟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她不会拒绝的。”
羽衣沉默了几秒钟,终是无计可施。“若如此,也只好接受了。”
飞艇已经行到长安上空。天阴沉沉的,云层如同起伏的峰峦,大地的轮廓在谷底若隐若现。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白亮的光透过圆窗,照亮了张广松惨白的脸。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看在你义父的面子上,能不能给我一杯水酒润润喉咙?”
千禧抱着膀子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义父被你气得病重,你还要借他的薄面?当日反戈一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的处境?”
张广松被他讽刺的老脸通红,无力的辩解道:“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
千禧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那抱歉。各为其主而已,这杯水酒我是不会给你的。您老就忍忍吧,反正我们也快到长安了。”
“这么快?”张广松闻声下意识朝外看了一眼,一道闪电突兀的亮起,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眯起眼睛。
而这时,艇长也终于从云缝中找到了地面标志,操作飞艇在雷雪中缓缓下降高度。
未来会怎样?张广松不敢想。也许是被押上一辆马车,径直送到郊外的秘密刑场;也许是被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等着有朝一日赢庸能够把他捞出来。
如果是前者,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拉几个人下水。为了活下去,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人只有有价值,才能够有活下去的机会。他一直深信这一点,毫不怀疑。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候,想必赢庸所乘坐的专列已经快要抵达剑门关了。只要平安过了剑门关这道坎,再向北就是通衢大道。而他也将获得新生,也是这个家族存续下去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思考中,飞艇与地面亲密的贴合在一起。窗外灯火通明,一队队士兵从飞艇中走出来,在起降场上列队。千禧站起身来,朝他伸出手道:“请吧,广松将军。”士兵打开了舱门,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卷进来打在他们身上。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张广松沉声喝道,小心的把颤抖的手缩进袖筒里。
“闫部长要见您。”千禧阴森森笑着,附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恭喜,您暂时保住了这条狗命。”
张广松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底气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斜睨着千禧,冷冷道:“复之和复汉都是我的后辈,而你只是个杂种。你最好期待能一直赢下去。”
“听说我还有个妹妹。”千禧道:“她完了。”
张广松面色变了,怨毒的望着千禧。而千禧只是微微一笑,便将他推出了艇舱。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起降场旁停着一辆黑厢马车,正安静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