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四日,多云。蜀郡西南马康州,蜀西县。
接到统帅部下达的军令后,蜀郡近卫军沿南部山脉-野人山一线布防。同时派遣侦查部队进山搜索,以求提前发现入侵的敌军,为己方的积极防御争取时间。
但出人意料的是,蜀郡近卫军最高长官赢庸并没有选择在交通最为便利的马康州下榻,而是将指挥部设在了全郡最偏远的县。这让马康州的州令乔思甚是沮丧,可也说不出什么来。也只好酸溜溜的说几句庸亲王忠公体国的场面话,心中却是期盼着郡守府的处罚文告赶紧下发过来。
现任郡君和上任郡君的恩怨能瞒过普通人,却瞒不过他们这些同一体系内的官员。若是送给现任郡守一个可以堂堂正正把竞争对手杀死的机会,相信萧若一定会感谢那个送他刀柄的人。
想归想,可乔思不打算这时候就站出去承这个人情。江流若是那么容易被整死的人,他也不会活着到蜀西县当县令。若是他傻乎乎的站出去,怕是第一个被搞掉的人就是自己。
站在江流背后的那个人,肯定不会坐视。那么这样一来,郡守与江流的纠纷将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那不正是自己以及大多数蜀郡官员们希冀的事情吗?
让他们斗得天翻地覆才好,那样一来,萧郡君就没什么时间去处理冗官冗员这些俗务了。他萧郡君在与死敌的斗争中获得了政治资本并且解决了后顾之忧;而下属们也从这场斗争中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唯一受到损失的大概就是江流和他背后的主子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乔思冷笑了几声,将目光投向了西南方向。似乎已经看到了江流被来自郡城的差役戴上枷锁押进囚车的情景。
与此同时。蜀西县县衙。
正与赢庸相对跪坐的江流忽然有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他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冷颤,略微失神。
“江卿,你怎么了?”赢庸感觉敏锐,立刻就看出了对方的异常。
“没什么。”江流沉吟道:“只是有种被人诅咒了的感觉……很玄妙。”
“赢晚小儿巴不得你早日暴毙。也难怪。”赢庸忽然冷笑一声,忿忿道。
“殿下,慎言。”站在他身后的熊明雨低声劝诫道:“据说特勤部的密探已经遍布蜀郡,恐隔墙有耳。”
“怕什么!”赢庸不屑道:“难道本王还不能发两句牢骚?”
熊明雨低叹了一声,也就不再阻拦。只是吩咐了几个亲卫分散开来,把县衙封锁的密不透风。
赢庸生了一会儿闷气,便恢复了平静。感慨道:“当年我和赢祯相依为命,情同手足。没想到皇兄尸骨未寒,我就已经被他的孙子猜忌至此。这其中干系,贺八方那竖子功不可没。”
“殿下还是不要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忧心,早日着眼未来才是王道。”江流正色道:“自从先圣皇帝时起,一手挑起了朝堂上两方四派的斗争。其原意本是制衡。先圣皇帝在世时,还可以凭着个人威望进行压制。而在他死后,这情况就已经失控了。皇族过于弱势,只好拉着军方和官员联合打压我们。事情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惜纸包不住火……”
他摇头叹了口气,“这也是导致我们沦为暗面的直接原因。当年满舟皇帝命近卫军发动了大屠杀,掌握了那个秘密的人几乎死绝。天可怜见,如今终于让真相大白。殿下能够迷途知返,可喜可贺。”
“其实于我而言,这皇位本没什么好争的。”赢庸意味深长的道:“那可不是个好位置。你看看先圣皇帝的子嗣们就都知道了,岂有一个是善终?有朝一日走到那个位置,恐怕坐立难安呐。”
“王国存续,以皇族正朔为先。岂能假于他人之手?”江流义正辞严道:“这是赢族的责任,却非子婴的责任。”
“若是没有子婴,怕也是没有当今的帝国。”赢庸悻悻道。
“不然。”江流冷笑道:“若只是一个子婴,你我早沦为魔族口中血食。”他顿了顿又道:“说回旧话,那日满舟皇帝在帝都屠杀一万余口。抄没了我们的总部未央宫,将所有的典籍文献记录统统收入勤政殿地下的密库,加之数百年来宣传口不遗余力抹杀我们昔日立下的功勋。世人皆知有先圣皇帝,不知有八大姓和‘他们’。也是一种悲哀。”
“竟有此事?为何我却一无所知?”赢庸奇道。
“历任皇帝继位前,需在斗室中静思三日观瞻前人遗迹。秘密就刻在斗室的石壁上。那里是整座勤政殿中防备最森严之所,七百年绝域出来的人才,大都终老于此地。只有帝国皇帝才知晓的秘密,或者说——只有子婴的直系传人才能有知晓的权力。”江流将这皇室秘梓娓娓道来,神情间皆是嘲弄不屑之意。
“也就是说——如果我能够继位,那么一切将真相大白。”赢庸沉声道。
“是这样说没错。”江流点点头,“这也是一直以来我们的夙愿。”
赢庸深深呼出一口气,紧紧攥住了拳头。眼神中尽是渴望。“我一定要拆穿他的谎言,让他从神坛上走下来。”
“发下宏愿也无不可,但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来。”江流道:“可惜我们内部目前也是分崩离析,否则全盛状态的他们,将是殿下您获得权力的最大助力。”
赢庸深以为然,探身道:“请先生教我,当前蜀郡之困局该如何解脱?”
江流微笑,伸手拈起手边竹笔,在沙板上写了一个字。“当如是。”他沉静的道。
赢庸却是面露难色,“这……”
“顽疾须用猛药。”江流道:“若常怀柔顺之心,怕是要害人害己。”
“且容我考虑。”赢庸闭上了眼睛,显然内心之中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江流也不催促,双手交叠着放在一起,手中竹笔轻轻敲打着沙板的边缘,发出“叩叩”的声响。赢庸鼻尖有汗珠滴下,眉头紧紧蹙成一个疙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起来。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到了最后竟然连成了一条线,仿佛倾盆暴雨砸在竹窗上。
终于,赢庸猛然睁开了眼睛,炯炯有神的注视着江流。“就依你!”
如同暴雨初歇,竹笔的敲击声戛然而止。江流俯身用手掌将沙板上的字抹去,淡淡道:“现在我们该讨论细节问题了。”
……
蜀郡郡府蜀州,城东土地庙。
新年第四天,按惯例依然在秦人的假期里。初一、初二、初三拜年祭祖,街上行人罕见,店铺歇业。生性好动、喜欢热闹的露丝差点憋出毛病来。
听闻今日土地庙将有庙会举行,一大早就把萧十三从燕公馆拖出来,强逼着他一起去逛街。萧十三拗不过她,也只好跟着出来。左手牵着露丝小姐的柔荑,右手把衍儿公子抱在怀里。身后跟着大蛮和二蛮负责搬运货物。小情侣之间自是柔情蜜意,其乐融融。
年前的时候,经过郡君和民政司的运作,终于把滞留在土地庙的平村村民送去剑门。一来避难,二来也因为快到年关,郑昌强烈要求把平村的村民带到他那里招待。萧若也乐得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晏雨樱,命令民政司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好迁移手续,终于在年前把百余户村民打发走了。
平村村民一走,其他聚居此处的乡民自然就抛不下脸面留在这儿跟萧若哭穷。正好年关已至,村正和乡绅们约定好了年后再聚首的时间以后,便分道扬镳,各自回乡去了。
几日没见,萧十三便发现土地庙已经大变了模样。庙前的小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扎了十几座戏台,身穿花花绿绿彩装的戏子站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蜀曲。
可怜萧十三从小到大都只听过秦曲和军中战歌,哪里看过这般花哨的戏服,华丽细腻的表演?登时就迷醉其中,无论露丝怎么叫都不答应。
“这有什么好看的?”露丝终究少女心性,见情郎被戏曲的魅力所吸引,生恐因此和他有了兴趣爱好的隔阂。可怜巴巴道:“在我们家乡,有一种名叫歌剧的表演方式。若是你想听这些人唱曲儿,回去我给你一个人唱好不好?”
“倒也不是被那戏子吸引了视线。”萧十三回过神来,笑着道:“我只是觉得蜀人总是紧紧追随着这个时代的步伐。当帝都的戏班还在拿着一份老剧本改来改去的时候,蜀曲已经开始在传唱这些时兴的题材了。有一个戏班子还在唱你姐夫,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露丝好奇道:“他们唱我姐夫什么?会不会有人咒骂他?”
萧十三摇摇头,“萧郡君上任已经有一年多了。推行下去的都是善政,而且致力于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蜀人也是有眼睛的,怎么会不分黑白而骂他呢?”
露丝点头道:“说得也是。”她指着另一个戏台上唱曲儿的戏子们道:“那他们唱着的是什么?”她指着的地方是土地庙的一角,一个破烂的戏台子上,几个身穿破旧戏服的戏子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儿。
萧十三起先没注意到那台子,等得到露丝指引后,才凝神去听。只听了几句,脸色便阴沉下来。这个草台班子传唱的,却是当前帝国国内另外一个风云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帝婿孙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