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扶着姑娘走出树林,送到家门口,说:“你回去吧,天色已晚,我也该上山了。”姑娘说:“那你明日来我家吗?”李福想了想说:“王神医大名如雷贯耳,我早就想拜访他呢。你若身体无碍,明天上午就在河边等我吧。”
姑娘点点头转身人院,李福这才转身上山。一路上他想,这姑娘似曾相识,但不知在何处见过?
在卧榻上李福心想,出家人要替佛祖普度众生,就得学会许多本领。这替人看病就是一件经常遇到的事情。我一定要拜王神医为师,多向他学些治病救人的本事。
第二天早斋后,李福来到约定地点。他正蹲在河边向水里抛石子打水漂玩,忽见一个美丽的红衣少女提着花篮站在身后向他微笑。他转身站起,发现眼前的姑娘比昨晚漂亮十分,遂不敢贸然相认。
姑娘“咯咯”一笑说:“师父怎的只一夜就不认识了?”李福说:“阿弥陀佛,昨日暮色苍茫,加之你披头散发,却不知你竟是个天仙美女,怪不得人家抢你!”姑娘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人家遭遇强盗,你还敢取笑!”李福连说:“不敢不敢,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确实美丽。”
第一次听别人,特别是男人认真地赞美自己。姑娘心中十分高兴。突然她看到和尚左手少了一指,便惊奇地“啊”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李福。远近闻名的‘神僧’呀!我爹常提起你。”李福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神僧不敢当,山僧法号无情。”姑娘听了“咯咯”笑着说:“没想到和尚还很谦虚呢!”见姑娘无忧无虑的调皮样子,李福说:“施主昨晚差点遭祸,你爹妈还敢让你独自出来?”姑娘说:“我怕爹妈拦我,昨晚之事,我没给爹妈说,也不许你去说破。”姑娘对李福好像也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谈话,一点也不怕生,不拘束,而且十分快乐地边摘花边与李福聊起了她的身世。
那红衣少女原来名叫玫瑰,是河西新滩沟老郎中王神医的义女。王神医名叫王治仁,是清初的举人,曾在陕西汉中一带做官。他学识渊博,待人和善,秉性耿直,做官清廉,从不巴结上司,故多年不得升迁。后又因受文字狱牵连,终被革职。
王治仁平时没有什么积蓄,故连回家的路费也难筹集。所幸他平日喜欢医术,自幼看了不少中医名着,平时坐堂行医为人看病也屡屡见效。于是他便一边替人看病一边回家,顺便游山玩水,却也悠然自得。
这一日,王治仁忽然心血来潮,心想终南山传说是神仙常居之地,想来景色不错,我何不多走一段,前往终南山一游?他并不像赶路的生意人那样日行夜宿,而是每到一有趣的地方便住三五日再行。民间缺医少药,好多病人找不到郎中也无钱医治,王治仁也不要钱,只要管吃管住就行。偶尔碰上有钱人家多给些谢礼,他也不推辞。
这一天他来到终南山下,但见青山绿水,云雾氤氲,真是仙家胜境。进到深山,驻足观看,眼前一望无际的青山、奇石、怪树,天然巧成。有的山峰直插云霄,有的如斧劈刀削,有的横空出世挡住去路,然而转过山嘴却又是一片美景。林中鸟语花香,鹰击长空,松鼠、野兔不时跳窜,更有那小鸟的欢快对叫,清脆悦耳,真叫人心旷神怡……王治仁想,这深山密林之中、神仙出人之地必有名贵药材,我何不采撷一些,也好治病救人。想着,他便向树林、草丛中走去。
他正低头寻找药草,忽然一群喜鹊惊叫着从头顶飞过,落在山涧崖边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治仁觉得奇怪,便顾不得采药,赶紧奋力向前寻去,一不小心脚下碎石一滑,便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受惊的喜鹊扑腾腾地飞走了,治仁却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女孩,身穿脏兮兮的红衣绿裤。姑娘双目紧闭,已经昏死过去,额头擦伤处血已凝固,右手还抓着一束红色的花枝,摸摸她的鼻孔还在微微地翕动。治仁赶忙取出急救丹和水壶。他扶起姑娘,将丹药和水慢慢灌入她的口中。治仁抓着姑娘手腕,觉得脉搏一阵强似一阵,便在姑娘耳边呼唤:“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姑娘“啊”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望着眼前这位慈祥的大伯,她眼睛里流出感激的泪水,扑进大伯怀中大哭起来。治仁好不容易将姑娘安抚平静,取出干粮和着凉水给她充饥。治仁问姑娘家住哪里,为何躺在此地,家中还有何人,姑娘又伤心地哭着说出了她的来历。
原来姑娘今年十二岁,原系山东人,年前因其外公涉及“《明史》案”,满门遭斩。此时,其父正好带她外出采买,听到噩耗,不敢回家,就慌忙带她出逃。他们穿过河南,进人陕西,藏匿于终南山内,靠讨要和吃野果活命。不料一日父亲肚疼难熬,满地打滚,知道是误吃毒果所致,不到半日,瘦弱的身子经不住饥饿与病痛的折磨,竟一命呜呼!临终前,父亲让她逃出山外,找个好人家,隐姓埋名,切勿再回山东。
姑娘想起父亲平时把讨来的馍馍让她吃,自己却以野菜、野果充饥的情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姑娘艰难地将父亲的尸体移出洞外草坪,身上铺满松枝,然后盖满石块作为“棺材”,最后才以襟包土为父亲造起了一座新坟。
为了今后便于寻找,她想在父亲坟上栽棵小树。她想起家乡盛产玫瑰,爹爹平时也最爱玫瑰花,便到处寻找,不料翻了几个小山头却没有一株像她家乡那样的玫瑰花。她走呀寻呀,今早到了此处,忽见半山腰有一束野玫瑰和她家的玫瑰相似,便爬呀爬呀,终于爬上陡峭的山坡。
她用尖石挖土,用手掏石,眼看一束玫瑰将要被她挖出,心里一阵欢喜,却由于肚中饥饿和疲劳过度,眼前直冒金星。她赶忙抓住玫瑰裸露的根部,想用劲拔出,不料脚下石块松动,就从陡坡上滚了下来。此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治仁听了姑娘的身世,心中一阵阵酸楚。他被姑娘的孝心所感动。他想她爹与自己真是同病相怜,到头来不仅自己屈死异乡,女儿还无家可归,就对姑娘格外同情。他用棉花蘸着清水慢慢擦净了姑娘伤口的血迹,又撒上药粉并为姑娘包扎后,慢慢扶她走了几步,见姑娘体弱无力,就躬下身来叫姑娘趴在背上,背着她翻过山头向她爹爹的新坟走去。
按照姑娘的心意,治仁帮她在她爹的坟前栽上了玫瑰花,并领她在山泉中打了点水浇在花下。此时治仁又问姑娘的姓名,姑娘想着父亲临终的叮咛,便随口说道:“大伯,你就叫我玫瑰吧!”治仁知道姑娘对他尚有戒备之心,也就不再追问。
休息了一会儿,治仁领她到山泉边洗净了手脸。治仁定睛一看,只见她唇红齿皓,蛾眉杏眼,圆圆的脸蛋透出十分的聪明、灵秀,着实逗人喜爱。治仁心中忽然一动,便问:“玫瑰姑娘,既然你爹不让你回山东,那陕西可有你的亲戚?你打算去哪儿?我带你去找。”
姑娘听了此话愁云顿时布满稚嫩的脸庞。她说:“山东之外我家没有任何亲友,我也不知道该去何方。”治仁刚才已经想到自己年过半百,几十年求取功名,到头来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膝下有儿无女,何不收她为义女,也算是儿女双全之人。想着想着,治仁脱口说道:“玫瑰,我家在甘肃,离黄河不远。所生一子名叫思贤,今年二十岁,年前来西安考举人未中,只好在鼓楼附近做些药材生意,准备下次再考,所以家中只有老妻一人。你若没有去处,可否到我家去,当我的干女儿,你看如何?”姑娘听了满脸欢喜,立刻叫声“爹爹”,倒头就拜。
姑娘麻利的动作把治仁乐得哈哈大笑,赶紧弯腰扶起玫瑰,心想,名门家的孩子就是有教养,懂规矩,而且人也很机灵,神仙送我一个水灵灵的俊闺女,看来也是我半生行善的好处。治仁边想边说:“玫瑰快来在你爹坟前再磕个头,让他也知道你的去处。”说着,治仁拉着玫瑰到她父亲坟上磕头,玫瑰止不住泪水夺眶而流。治仁躬身作揖说:“先生一身正气,可叹屈亡异乡。令千金我已认做义女,领同甘肃庄浪卫去一定当亲生闺女疼爱她,将来再为她择个好人家,一定叫她过上好日子,请亡兄万莫牵挂,安息吧。我们去了。”
说毕,治仁欲拉起玫瑰,不料玫瑰却流着泪用双手挖出新栽的玫瑰,从那一丛玫瑰中分出两株来,说是要将爹爹的灵魂带回甘肃。她用手将另几株玫瑰重新栽好,浇上水,又给拔出的两株玫瑰根部培上泥土,再用自己的头巾包紧,抱在怀里,这才起身跟义父向山外走去。
太阳落山时,父女俩出了终南山,望见一处村庄炊烟袅袅,便前去投宿。
自从有了玫瑰,王治仁再无游山玩水之意,却产生了归心似箭之情。从此他为人看病开始收钱,见了有钱人家还想跟他们多要一点。他用一两银子从集市上买了头黑毛驴,又买来一个瓦盆。他让玫瑰把花栽进瓦盆,抱在怀里,然后把她扶在驴上,便赶着毛驴日行夜宿,不几日进了西安城,在鼓楼附近的药房中见着了儿子王思贤。
他让儿子认了玫瑰妹妹,又叮咛他一定要学会待人接物和经济贸易,如果下次考不上也不要紧,学会做生意也是本事。住了两天,治仁和玫瑰告别王思贤,出了西安城直往西走。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父女俩穿州越府,一日终于看到了滚滚向东的黄河。从兰州定远浮桥走到北岸之后,父女俩在金城关歇了一宿,品赏了美味可口的牛肉面、酿皮子和灰豆子,第二天继续赶路,又走了两天才到了梨树川。
治仁吆驴过了庄浪河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进家门治仁就兴奋地喊:“当家的!快来接宝贝,我给你带宝贝来了!”王大妈出屋一愣,半天才笑着说:“原来是知县老爷回来了!你刚才说什么宝贝?宝贝在哪里?”治仁将姑娘扶下驴来说:“这不是宝贝女儿?玫瑰快来向你妈妈问好。”
玫瑰听了赶快跪下磕头,“妈”字刚叫出口便跌倒在地,原来是腿骑硬了。王大妈赶紧扶起姑娘进屋上炕。听完治仁的叙述,乐得大妈合不上嘴:“可真是个宝贝。我这么大年纪,突然天上掉下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这可比宝贝还宝贝哩!”大妈边说边慈祥地抚摸着玫瑰黑亮黑亮的头发问长问短。
说到此处,玫瑰顿了顿,又接着说:“第二天,义父帮我把玫瑰栽到院子中间浇上水。我妈还连夜把自己的嫁妆衣服给我改了一套合身的穿上,乐得爹天天像衣锦还乡似的直笑。”
玫瑰滔滔不绝地说:“我来新滩沟已经三年了。这几年我家院里的玫瑰长多了也长高了,就像车轮子那么大的一丛玫瑰树。开花时可香啦。我看这花好活,就剪了枝在庄前屋后、河边地头到处插下,不料全活了,而且长得很快,花开得也多。昨天我来摘花,因贪工夫,天晚了些就……”说到此处,姑娘马上改口说:“今天我又来摘玫瑰花,准备用糖腌了卷馍馍。你闻,这花香不香?”
玫瑰越说越高兴,李福越听越入神,竟没听出玫瑰姑娘是在问他。直到玫瑰用花打了一下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说:“原来你就是王神医从西安带回的玫瑰姑娘?早就听我爹说过,只因一河之隔,竟没机会相见,也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许多曲折。”
李福口中应着,心里却总觉得这姑娘像是在哪里见过,着实有一见如故之感。聪明的玫瑰姑娘对眼前这位虎头虎脑、身材魁伟、十分英俊的青年心中真有一见钟情之感,只可惜他是个和尚,看来今生只能有缘来相识却无缘成夫妻了!
两人说着摘着,很快摘满了一筐花。
姑娘领李福进入自家的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如车盖一般大的一丛盛开着的玫瑰花。“啊,真是美极了。”李福情不自禁地赞出声来。王大妈听着来了生人,便急忙出屋迎接,见是一位英俊的和尚,心中虽然十分纳闷,但还是将客人让进堂屋。
王神医正给人看病,他微闭双眼切脉,然后开了药方,猛抬头见一位年轻和尚站在眼前,他却认识,原来是闻名遐迩的神僧李福,便急忙招呼让座,并且给夫人介绍说:“这就是为咱百姓求雨,教咱们翻地、压沙,帮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李福,是李家堡李乐善老哥的二儿子。”
王大妈听了十分欢喜,说:“早就听到你的大名,只是老婆子不大出门,只知你为咱求雨、翻地做好事,却不曾见得。”
大妈忙叫女儿倒茶,却见玫瑰已经将爹爹从西安带来不曾舍得多喝的好茶沏了一杯端在李福面前。玫瑰调皮地说:“请神僧大师喝茶。”李福彬彬有礼地接住茶杯,又放回桌上。
玫瑰的举止、表情被二位老人看在眼里,愁在心头。王神医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惜呀,可惜!”李福说:“大叔,你可惜什么?”王治仁遗憾地说:“唉,只可惜你是个和尚!”李福说:“不是和尚又如何?”王治仁不好回答,半天才说:“要不是和尚,我收你做儿子。”李福说:“当了和尚也可做儿子呀!”李福的话可把二位老人乐坏了,王大妈赶忙说:“难道你想还俗?”李福瞪大眼睛说:“为什么要还俗?为出家我还少了一根手指头呢!”王治仁说:“你不还俗,如何做我儿子?”李福笑着说:“我可做你的徒儿,跟你学医呀!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拜师学医的,请师傅收下我。”说着李福跪倒在地。王治仁说:“你真的是来做徒弟?好、好、好,一个徒弟半个儿,看在闺女的面上我就收下你!”李福高兴得连磕三个响头,并说出他为救民众之苦而学医的目的。
王治仁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晚年收个徒弟,医术后继有人;悲的是原来李福并不是以拜师为名,行求婚之实的。看来收个徒弟变女婿的想法是难以实现的。
玫瑰在窗外听了令其失望的对话,心中一阵苍凉,转身回自己屋内去了。王大娘懂得姑娘的心思,跟进姑娘房中说:“人家一心向佛,才休了妻子,根本不会为了你而自毁誓言,返俗叛佛。看来你和他是有缘无分的。他现在拜你爹爹为师,你们以师兄妹相称,常常相伴也算不错了。”
“是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送走李福后的父亲忽然接过母亲的话说,“李福何等聪明,他明知我话中的意思,却用做徒儿的话一推而过。做徒儿也好呀,他今天走了,明天总会再来,你可以常和他在一起呀!天长日久,倘若情投意合,那时再看你的造化了。”
听了爹妈的话,玫瑰只好暂时收起了她那刚刚萌动的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