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他帮父母撒种子;夏天他和家人下地拔杂草;秋天他有时帮助家里摘果子,有时牵着小羊去放牧,羊儿静静地吃草,李福认真地看书;一到冬天,他和小伙伴们一起进山打柴。他常把自己的吃喝分给家贫的孩子,又把自己所打的柴火分给弱小的孩子,自己只留几根。可回到家时他的柴捆却越来越大,常使小伙伴们惊讶不已。他打的柴,每年家里都烧不完。舅舅常夸他:“真是好男儿十岁不吃闲饭。”
两年中,他在父亲的指导下读完了“四书”“五经”,对儒家的思想有了较深的理解,特别对儒家的“中庸之道”“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十分欣赏。父亲读过的书他都读完了,家里没有别的新书可读,他就到说书摊上去听书。
舅舅看他爱读书,认为他将来有出息,就把他领到家里去。翻老祖宗的书箱子。他舅舅名叫缪旭光,祖上原是江苏吴县人,明朝中期因倭寇经常人侵,搞得民不聊生,于是与人结伴迁来西北,在李家堡落户安家。舅舅的爷爷缪思忠是个秀才,曾在红城驿当过私塾先生。老秀才为人老实本分,怀才不遇,平时便用闲书消磨时光。后因家境贫寒,儿孙们便安心种地,再未读书,所以两箱子古书便被束之高阁,几十年没人动它。
舅舅从库房的木梁上搬下来两个布满灰尘的旧竹箱,抱到院子里扫净了灰尘,打开了箱子。“哇!全是书。”李福一边拍打着尘土,一边一本一本地将书全部掏出来,越掏越高兴。竹箱内不但有他读过的“四书”“五经”,还有未读过的《史记》《左传》《陶渊明集》《周易》《道德经》……真是五花八门,犹如一个知识宝库。
舅舅见李福对每一本书都爱不释手,心里十分高兴。他说:“你觉得好,干脆连箱子搬走吧,反正你表哥们和我一样都是睁眼瞎,放着也没有用。”李福高兴地说:“谢谢舅舅的慷慨。这样吧,这些书借我四五年,待我看完后保证完璧归赵。”舅舅说:“这书我说了算,管他赵家人何干!”李福笑了,知道舅舅不懂“完璧归赵”的意思,便说:“这书中有你老爷爷的纸条,上书:‘家藏宝书,概不外借,倘若外传乃不孝之败家子也。’所以我必须还你!”舅舅听了愣了一下,但立即又笑着说:“什么不孝,书放久了,虫蛀鼠咬,那才叫不孝呢。不过既然老先人有令,那你啥时看完了,看会了,再还回来,然后再送梁上还不行吗?”
说着二人大笑,舅舅便帮李福把书连同竹箱一同抬进李家。李乐善见了笑着说:“你家的宝贝,我几次都借不出来,这次咋舍得了?”缪旭光笑着说:“不是不借,你也没来取呀!我看福儿将来终能成大事,这才想起了老爷爷的宝贝。”
自从有了两箱子宝贝书籍,李福便足不出户,整天看书,可谓废寝忘食、通宵达旦。母亲说:“这孩子整夜整夜地看书,这熬油也不算啥,若看坏了身子咋办?”乐善叹口气说:“干脆给他娶个媳妇,让媳妇去管他,岂不更好?”母亲认为这个主意好,第二天便找来旭光兄弟共商此事。旭光说:“大外甥已经成家了,家里不缺人手,福儿年龄尚小,娶妻早了些。”缪夫人说:“还不是你那两箱子书闹的,谁也管不了,娶了妻不就收心了!”旭光赶忙说:“好了,好了,让你家娃娃读书我倒有不是了。正好南门外薛家有个姑娘年方二八,虽说比福儿大两岁,但她漂亮贤惠,手脚麻利,我去说,准行。”缪夫人说:“妻大两,黄金淌么,那不正好?”
第二天中午,缪旭光回话说:“薛老汉一听和你做亲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姑娘在二月二闹社火时见过福儿,心里早就盼着哩!”,正说着,见李福进堂屋来吃午饭,父亲就把要给他娶妻的事情说了,不料李福坚决反对。母亲苦口婆心说了好多理由,李福还是不答应。舅舅突然说:“薛家姑娘是我保的媒,你若不同意,就足不给我脸面。那么你不仁我就不义,我家的书今天我全拿走,免得我成为缪门不孝的败家子!”没想到舅舅的杀手锏真厉害,李福心想:“娶妻就娶妻,娶了妻我仍然看书。”为了看书,李福只好答应了这桩婚事。
十四岁那年年底,父母张罗着为李福娶薛姑娘为妻。那姑娘不但身材好、个头高,而且面目秀美,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关不住她的聪慧与机智。公婆见了十分高兴,婆婆更是拿她当女儿看待。
岂料过门后,媳妇脸上的愁云一天比一天重。望着李福的窗子,油灯照样夜夜亮到二更以后,父母知道漂亮媳妇仍然抵不住儿子对书本的热爱。不让他读书他就不吃不喝睡大觉,父母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吧。不过这确实对不起薛家姑娘与亲家,所以平日里婆婆对媳妇更加体贴入微,并劝媳妇说等他把那些书看完了,也许会回心转意。姑娘没有办法,只有夜夜以泪洗面,耐心等待。
薛姑娘想,俗话说将心比心,人心似同,只要我对你好,你没有理由不对我好。所以平日里她对李福百般侍候,照料有加。晚上睡觉时她用身体把李福的被子暖热了,再到自己被子里去睡。她原想丈夫会闻到女人的芳香而动心,不料三更以后疲惫不堪的李福上炕就睡觉,倒头就拉呼,一点不懂女人之心。
后来她听从娘家嫂子的指导,自己先睡炕边,这样丈夫上炕翻过她的身体时总会看她一眼。不料半夜以后,李福从她身上一跃而过,面朝墙根而睡。有时她故意用身子挤他,挤一挤他向里挪一挪,再挤再挪,挪到墙根时,再挤他,不想他身子竟然飘起,悬空而睡,总不动心。媳妇觉得奇怪,心想这李福定是罗汉转世,绝非凡夫俗子,自己这辈子的青春,恐怕要葬送在他的手中。心中越想越奇,越想越气,只好忍气吞声,静观其变。
李福并不是不懂媳妇心思的傻子,先前他是看书看迷了,看困了,没心思应付儿女私情。到后来他被书中蕴藏的哲理点明了,觉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几千年中华历史被他一阅而过,到头来结果是什么?他边看边想:自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人们杀来杀去,只为一把龙椅。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总难逃荒草丛中做魍魉。秦始皇灭六国为一统,想将皇帝传至万代而为君,自己便是千古一帝,没想到自认为铜墙铁壁一样的江山会葬送在儿子胡亥的手中,他的尸骨未寒,世上已成西汉。三国时,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丕逼汉皇让位,妄想称霸天下,不想司马炎又逼曹氏之子让位,建立了晋朝。
陶渊明在他的诗中清楚地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魄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李福已慢慢参悟到这样的哲理——凡历代王公“成功即是败”,而这世上众人“生之必定死”。人们又何必为功名、利益而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呢?真是“猛兽易服,人心难测”呀。难怪佛经中说“苦海茫茫,回头是岸”。
李福心想只因飞蛾无知,才会扑火,然而人乃万物之灵长,明知牛角尖钻不过去,为何偏要使劲往里钻呢?原来是由于人心难测,欲壑难填,不能知足,所以才导致身败名裂。这正好应了孔子的一句话——“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呀!
李福觉得唐玄奘才是个大彻大悟之人,他历尽千辛万苦到西天取经,遭遇九九八十一难而百折不回,最后不但成了佛,就连石猴、野猪、白马、吃人魔头沙和尚都修成了菩萨。他们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李福的心让书籍引导得离妻子越走越远,而妻子却若痴若呆地苦苦等待。一天夜里正睡觉时,妻子忽听他说:
一十四岁配姻缘,何苦夜夜对愁眠?
前世无缘今宵悟,何必误她火坑间?
妻子听了低声抽泣说:“我耐心伴你四年,实指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你回心转意,做一世美满夫妻。谁知你的心像河里的顽石越来越凉,让我今生有何盼头?”李福脱口说:“你是个好人,但与我无缘。我写张休书,你可再嫁。我不久也要出家为僧。”说毕又随口念道:
观破人世放下怀,四年夫妻两分开。
尘世姻缘终有尽,为僧伴佛独去来。
第二天李福正式向父母提出要与妻子离婚。双方父母早已清楚他俩同床分睡,四年夫妻有名无实的事,薛家父母无可奈何,李家老人一再道歉。只见李福上街买来酒肉,求嫂子炒了几个好菜,请岳父、岳母、舅舅并父母共坐一桌,也让妻子坐下,自己殷勤敬酒,算是赔罪道歉,搞得老人们哭笑不得。
饭后,薛氏姑娘拜别公婆回娘家。李母责怪弟弟说:“都是你的两箱子烂书,迷了福儿心窍。别人家孩子读书明理,我们家孩子读书变傻,这叫什么事呀!”说着泪水如泉,气得舅舅要收回他家书籍。不料李福却说:“舅舅,今日薛姑娘已‘完人归薛’了,舅舅的宝书也该是‘完书归缪’之时了!”说罢深施一礼,表示感谢,气得舅舅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秉萃听了心想,这孽子是在套用“完璧归赵”的故事又寻他舅舅开心,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李福休妻之后,将自己关进屋子静坐,深思半个多月。父母还以为他在后悔休妻之事呢,不料五月初一那天,李福走进堂屋,突然双膝跪地向爹妈磕了三个响头。父母急问这是为何,只听李福不紧不忙地说:“父母把我从小许于佛门,老和尚赐名修缘,今天该是兑现诺言之时了。明天我就去西山寺削发为僧,望父母恕孩儿不孝之罪,也成全小儿平生之愿。”父亲惊讶地说:“福儿你是真的疯了?你休了妻,我没有说你;今天你又要出家,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和你妈吗?”李福说:“今朝不知明天事,世上万物皆是缘,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二老积德行善,今后必定福寿荣归。再说还有哥和三弟抚养,不劳孩儿操心。”
李秉萃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听他如此说,心想:“世上万物皆自然。这孩子平时虽行事古怪,却说一句是一句,从无戏言。看他说话,去意已决,恐怕强留不成。”嘴里却说不出来。
李德忙请来舅舅缪旭光开导弟弟。舅舅说:“别人家的孩子读书做官,你却是读书出家。早知如此,我家的书就不该让你看。”李福笑着说:“书是教育人的。在庸俗之辈的眼里,认为书中自有蟒龙袍、千钟粟、黄金屋,还有什么颜如玉。但是我看到的却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人生必定要死。人是万物之灵,但是人心最难足,欲壑最难填。到头来谁都逃不脱老、病、死三个字。书中内容原本很多,就看人们如何理解。舅舅家的书与我有缘,否则便保存不到现在,甥儿再次谢过舅舅。”
不论老人讲出什么道理,总是说服不了李福。最后李福斩钉截铁地说:“我去意坚如磐石,容各位老人考虑三天。三天之后若仍阻拦,我就砍下手指。若还不允诺,我便只好将性命还给父母了事。”
转眼三天已过,那天正是端午节,李福一早来到西山,请求主持为他剃度。
西山原叫萱帽山,是梨树川河西最高的大山,山峰陡峻。明朝之前就修建有一座三宝佛殿,明万历年间曾经整修重建。后来几经地震和遭兵燹荼毒,到清初已破烂不堪。明朝末年从外地来一和尚,他看此山远远望去像一尊大肚弥勒佛坐在那里,很有脉气,于是便常住下来,人们习惯地称他为主持。那主持原本姓王,名叫吒什,是个云游来此的喇嘛。
王吒什虽然是个经过名师亲传的高僧,在远近很有些名气,但是他是个有家室的和尚。
王主持久住西山寺,知道李福的父母是善人,便推辞说:“这世间之人一想不通就要出家,但这普天下的断肠人成千上万,哪有那么多寺能容得下呀?”李福从胸前掏出一件小小的黄布褂说:“师父自幼送我僧衣。又赐名修缘,父母自幼将我许托佛门,我并非只为休妻出家。”王主持说:“那你父母并未前来,万一明天要人,这头发乃父母所授,一旦剃了可再接不上去呀。”
正说着,只见父亲、母亲、舅舅并李德、李禄等人气喘吁吁一齐跑上山来劝阻。爹爹说:“古人讲百善孝为先。连佛祖也屡报亲恩哩,何况你个毛头孩子?若不听父母之言就是大逆不孝,今后岂能成佛?”舅舅也说:“世上僧人有万千,得道成佛有几个?你虽头脑聪明过人,但与佛祖相比毕竟差之万里呀!”只听李福说:“舅舅,这世间物有定数,人各有志,请勿再言。”说着摸出怀中斧头突然将左手无名指一斧剁下。
李福手捧血淋淋的断指,双膝跪到父母面前说:“今将父母骨血交还,以断孽缘。请父母、舅舅、兄长、弟弟们别再相逼,难道你们真要我归还性命不成?”母亲上前夺下斧子,抱着李福哭道:“福儿,妈再不留你了。你生前古怪,落地古怪,行事也古怪,终不是为娘养老送终之人。”说完将李福一推,昏倒在地。
李德、李禄忙将母亲扶住,李福却心如铁石,毫无悲痛之色。父亲一边叹气一边说:“真所谓心去意难留,强留结冤仇,哭死也无益,只好放他去。”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只听王主持言道:“你母揪心鬼门关,你如铁石心何安?”李福答道:
剁指还血断恩情,修得正果报娘恩。
今日不把孽缘断,佛祖座前少一僧。
王主持笑着点头,提起剃刀,只三五下,头上青丝便纷纷落地。师父见他心硬如铁,遂赐名“无情”。
只见无情双手合十,躬身向众人口称:“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请回。”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殿后走去。
从此李福就在西山寺诵经修行,是年一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