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中,风颠对方丈说:“山僧初到宝寺,添了不少麻烦。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早年曾修过一些寺庙,对建筑略知一二。目前寺庙已经开始维修、重建,如果方丈大师同意,我想自明日起到工地上千活,一方面多和师兄弟们谈谈,一方面也算报答方丈知遇之恩。”方丈忙说:“风大师说哪里话,你对老衲有救命之恩,偌大的五台山,别说养你三五年,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养得起。再说工地劳累,怎能让你辛苦!”方丈虽然情真意切,但风颠平生最喜接触底层僧侣和民众,所以坚持要去。
方丈见风颠实心实意,执意要去,便点头同意,便委托他到监事处负责,想干就干点,累了就到处转转,检查好工程质量就行。风颠听了高兴,从此不再打扰方丈。夜间他住在碧山寺,有小僧负责一应起居用品及饮食供给,饭后无事静心修炼,白天不但常到工地上和僧众、民工聊天,而且还和周围的农民打得火热,有时还为农民看病,帮助困难百姓,因而寺内寺外都很喜欢风颠和尚。
一天风颠在工地上看见一个身高四尺上下的黑胖子,大约四十左右,长着一对三角眼,穿戴却很华丽。他在工地上转来转去,指手画脚却不劳动。
风颠问身旁民工:“此矮子是干啥的?”民工说:“此人是甘肃皋兰人,名叫梁得武,因从小不务正业被父母赶出家门,后来跟着商人来到太原,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料这小子红运不错,不但在赌场上赢了饯,而且还赢了个姓诸的婊子为妻。因在太原遭人白眼,便领上老婆跑到五台山蔡家坡安家。后来花银子巴结县衙、僧会,又认识了寺中都寺、副寺等长老,便经常在寺中承揽工程,从中作弊贪污,偷工减料,克扣工钱。他却吃喝玩乐本性不改,还混在读书人中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另一民工说:“他老婆诸瑞玲常和别人鬼混,甚至拉和尚下水,他不但不管,而且还指靠婆子为其赚钱。”说着掩嘴笑作一团。
风颠问:“他的事你们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那民工说他们这儿不但有太原人、西安人,而且也有甘肃人和本地人。干活时大家为了解闷,常常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天翻地覆,什么事都瞒不住他们。风颠笑着说:“好好干活,少扯是非,多积口德。”
风颠除了常在工地查看,还亲自查阅账目,发现了不少猫腻。有一天风颠与民工同在工地用餐,梁得武心怀鬼胎地挤进米,想和风颠拉老乡、套近乎。他嬉皮笑脸地问风颠:“听说风大师在兰州城隍庙卖画,生意兴隆,却跑来五台山做什么?”风颠说:“钱挣多了没处使,想到五台来求子。”梁得武吃惊地问:“和尚无妻,求子谁养?”风颠冷笑说:
有人常把妻出租,无羞无臊又无耻。
你若能看老乡面,借你婆子生孩子。
周围听众俱大笑,粱得武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和尚好没正经!”风颠毫不示弱地说:
正经有何用?只爱金和银。
贪没加克扣,不怕遭报应!
周围听众各自暗笑,梁得武听风颠话似刀剑,句句在揭自己的疮疤,不敢再言,一缩脑袋从人群中溜走了。过了几天风颠将查得的情况报告了圆聪方丈。方丈叫来管后勤总务的都寺和管钱财支出的副寺,核准情况后将二人训诫一番,让他们将梁得武逐出工地,永远不得为其揽活。都寺和副寺点头认错,羞惭而去。
一天晚上工地上的几个甘陕老乡前去碧山寺看望风颠,因为梁工头走后,都寺、副寺为他们补发了所欠工钱,所以他们偷偷买了酒肉要感谢风颠师父。进了客房见风颠独自坐在室内叹气,便问:“风大师何不点灯?”风颠认真地说:“菩萨借火烧恶人,现世现报总不空。”
大家以为他又在说疯话、开玩笑,便打着火石点燃了蜡烛。吃喝了一阵,大家见他总不高兴,以为风颠累了,便告辞下山,刚进工棚就听人们大喊蔡家庄起火了。第二天工地上传说梁得武家夜晚失火,财产全部烧光,两口子几乎被烧死。民工们听了个个称奇说:“风大师如何早就知道要失火?”
一日风颠在镇上溜达,忽见路旁有座俗家庙堂,便信步而人,原来是座学堂。神像蒙垢,炉中无香,灯中无油,十分冷清。走进厢房一看,却见里面有五六个秀才模样的居士,有姓李的,姓林的,姓达的,姓龙的,经询问都是陕甘人士。他们因去京城赶考,个个名落孙山,便结伴游山玩水,在台怀镇或从馆教书,或无事闲住,馆主为了节省,别人又不愿解囊,故而一片凄凉景象。风颠摇头叹息说:
菩萨灵何在?遭遇穷秀才!
将寺糟蹋倒,何日放光彩?
说罢转身向后院走去,进了金刚殿,其衰败景况更比前院厉害。风颠站在韦陀像前道:
本是大英雄,佛前振纲纬。
手握金刚杵,五洲怕过谁?
书生未登科,灶内断烟炊。
炉中香火灭,殿内冷风吹。
山僧同你坐,需点灯壮威。
保佑众学子,榜上有名讳。
儿个秀才听了,知道风颠在讥讽他们吝啬,个个感到尴尬,又听风颠鼓励他们佛前行善,今后定会得到佛祖保佑,龙居士忙说他愿送香十二斤,林居士捐献五斤油钱,达居士表示供应柴火,李居士朗声要送贡品,于是纷纷解囊,风颠也以五两银子相助。大家立即动手采办东西,点灯烧香,升火煮茗,室内顿然生机勃勃。风颠高兴地说:“善哉,善哉!点破迷津成善人。”众居士齐说:“风颠禅师是圣人。”风颠却说:
圣人非圣人,做人怀善心,
善念启动处,人人是圣人。
大家买米酒菜,共叙乡亲友谊。风颠欲将几个闲着的秀才介绍到寺内做点事,混碗饭吃,就是学些佛道,也会受用不小,问大家是否愿意,大家听了高兴,风颠大醉而归。
前面说到圆聪丈方时时不忘保护“神秘老僧”之重任,而那个“神秘老僧”究竟是何许人也?原来他就是腻透了帝王生活的顺冶皇帝,乃当今圣上之父。顺治不愿再坐皇位,于三十多年前偷偷出宫,削发为僧,取名“行痴”,并辗转几处,最后秘密隐居于五台山中,不想最终还是被康熙知道了行踪,便着五台山好生供养。
不料行痴不能忘怀出家之前宫廷的情仇爱恨,修炼时走火人魔,怎么医治也不见效。方丈也曾想到应清风颠给行痴大师治病,但是朝廷曾三令五申:行痴的身份、活动、住所只有方丈和四大班首知道,其他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违令者斩。所以方丈一直不敢让风颠给行痴治病,行痴的病也就总不见好。
鉴于责任重大,方丈不得不将行痴的病情奏呈朝廷。康熙皇帝正在筹备跟蒙古兵决战的事宜,分不开身,故委派皇兄隆亲王代劳,并拨银十万两重修毁坏之寺庙。那大王子领了圣旨,带领御医、贵重药材和精壮家丁火速驰往五台山。
方丈大师见大王子亲来探病,不敢怠慢,便将巴尔丹偷袭五台山企图占山霸寺的经过叙述一遍,茶也未用就带大王子到龙泉寺探望父皇。原来为了行痴的安全,方丈煞费苦心,几天换一个地方,使行痴居无定寺,有时连四大班首也不知道行痴今在何寺。
进了龙泉寺,大王子无心拜佛,先探父皇,见父亲面容憔悴,苍白无力,便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老皇爷听到朝廷越来越顺,国运越来越昌,和康熙即将攻打蒙古,统一华夏的消息,心中高兴,身子马上轻爽许多。接着三个太医轮流诊脉,都说是气弱体虚、营养不良、思虑过重所致。
三人共议按人参养荣的汤头开出了药方,又按天王补心和柏子养心的汤头各开出中药良方,以三个方子轮流各服一个疗程便可痊愈。药政司的人将京城带来的上等好药按方子分别配好,交给专管行痴起居的贴身僧人认真煎药。
为了父皇的身体早日康复,大王子还赏给贴身僧人五十两官银,说是伺候得好重重奖赏,若出问题定斩不饶。
众人退下后,老皇爷问了宫中许多事情,大王子不敢隐瞒,一一禀报。老皇爷听了心中略喜,不住地为皇儿祈福。
十几天之后老皇爷的身子慢慢好转并开始在地下行走。大王子提出让父亲到外面走走转转,晒晒太阳,他认为长期禁在寺中,在弹丸小院内踱步,好人也要憋坏。
方丈开始不敢答应,怕暴露身份今后麻烦更大,王府谋士说:“老皇爷换上幕僚衣服,夹在人群中观赏风景,量别人也看不出来。”大家认为此计甚好,老皇爷、大王子和几个谋臣均穿一样的青衣小帽,身边均带一样的随从,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只要方丈不陪着,谁也摸不清底细。于是立即动手装扮,依计而行。
一天,风颠正在帮一位农夫在田里锄草,忽见寺内三五成群走出几组闲人到各寺敬佛上香,便马上猜到其中奥妙。看着几个香客从龙泉寺走出,经过万佛洞欲进镇海寺,另几个香客出了龙泉寺却向相反的方向走进了竹林寺,还有几个向北去了大白塔,风颠笑了一声便对着镇海寺唱起了民歌:
身坐蒲团心在朝,身披袈裟心悬刀。
倘若参汤治百病,帝王个个命长牢。
老皇爷听了心中似乎被刺一剑,感到民歌直指人心,道破自家不敢言表的心事,鉴于微服活动,不敢传人问话,也就只管走路。不一会儿这组香客出了镇海寺欲去明月池,忽听田中民歌又起:
身许佛门魂未还,满腔冰火理还乱。
普天播种忘忧草,代代君王皆平安!
老皇爷听了心中一震,他想,这民歌分明就是唱给他听的么。出皇宫三十多年来,他的心又何曾离开过宫廷?他内心矛盾重重,一会儿心死如冰窖,一会儿心热如火烧,胸中一团乱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只是这“忘忧草”为何物,它为何能使历朝君王都保平安呢?老王爷心存疑虑,思虑万千却不得其解。
大王子初到五台,兴致勃勃地四处参观,对其父的内心活动竟浑然不知。当晚老皇爷登上灵鹫峰,坚持要住在菩萨顶,方丈大师不敢明言阻拦。
晚餐时,老皇爷问方丈并大王子:“什么是忘忧草,你们可知道?”大家均言不知。第二天老皇爷一直惦记着“忘忧草”的事,便坚持又要经镇海寺去佛母洞。方丈和大王子不知何意,又不好多问,只得顺着老皇爷心愿而行。出了寺方丈向东去了普化寺,大王子等陪同老皇爷又向南行。路过镇海寺时果然又从田里传来了民歌声,歌曰:
忘忧神草满川中,圈地耕田两不容。
百姓汗滴禾下土,只盼秋后子满囤。
大王子听到“圈地”二字一阵警觉,心想是否有人反清复明?但仔细一听又觉不像,便不再多想。而老皇爷听了心中好像明白却又恍惚不清,于是离开大道走下田埂向唱歌处寻人。
那歌者正是风颠。他见有人向这边走来,便向老汉耳语几句,然后头顶草帽转身而去。
五月的麦苗两尺多高,但因当地天寒才刚抽穗。人们弯腰在田中锄草,忽起忽伏,谁也看不清面目。大王子跟着父亲来到歌声起处,见一对老夫妻领着一对小孙子钻在田中拔杂草。
老人见过来几个身着长袍马褂的读书人,便端起瓦罐边喝水边等来人问话。只见一个年老些的读书人问道:“老人家,日子过得好吗?”老汉听了觉得不好回答,想了想便说:“穷人家皮实,好过难过都能过。”来人又问:“你俩偌大年纪还下田劳动,儿子媳妇上哪儿去了?”老人尚未回答,只见老婆婆已是双眼含泪,那老头说:“儿子战死沙场,媳妇改嫁出山,还好留了一儿一女,老汉也不怕断香绝后了!”说着眼泪直打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