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后,风颠全身青一块、白一块,却不顾疼痛,请驻军统领速从外地借调种子,让大家播种秋粮、秋菜。那协台亲眼看到风颠法力,对寇巴田死后变猪的事深信不疑,于是件件答应,极力照办,帮助群众摆脱灾难。
大雨过后,农民个个翻地抢种秋田。风颠让监督官员将米粮、钱物收支结余情况一一登记造册,报给孙提台查阅。之后,风颠便在县城内外捡拾白骨,背到城西河边焚烧,并作法超度亡灵。碰到父母双亡之孤儿,他便收养起来,用赈灾放舍时所余粮米精心抚养,不到一月时间竟收养孤孩五六十个。
风颠领着孤孩边募化讨要,边向凉州方向行走。等到凉州城下时,孤儿已增至百人。那日风颠和尚来到凉州府,打问寇巴田之父寇武嘟消息,想让他出钱出粮多做善事。不料寇武嘟听到孙子摔死之事就哭得死去活来,后听人言其儿寇巴田暴死街头变猪驮砖的事竟吓得大小便失禁,卧床不起,不到半月也一命呜呼了。那些女眷、仆人见大树已倒,便作猢狲散。能拿走的浮财被席卷一空,只剩了空荡荡一个大宅院。
寇氏祖辈生时拼命敛财,不料死后偌大家产却无人继承,岂不可叹!新来的知府便封了寇宅。那新知府对风颠的法力早有耳闻,听风颠带着百余孤孩已经来到凉州,便下令寇宅启封,将众孩童安置在寇家大院,又从官仓拨出粮款,供给衣服粮米。
凉州城地势高,冷得早,风颠在寇宅内盘起火炕,教孩子们烧炕取暖,又雇用十几个老妈妈专门看养。知府即刻呈折子给巡抚、总督,从省城调来棉被百余件,白银五十两,帮助孤儿过冬。为了孤儿们的生计,风颠在寇宅门外贴了告示,即日起看病、问卜,凡得银两一律用于救灾扶贫。几个月后共收到纹银五百余两。
冬去春来,清明已过,风颠禀告知府打算叫凉州城中缺男少女的人家将这百十个孤儿领养了去。知府正为孤儿今后生活犯愁,听风颠如此建议,便连连点头称赞。风颠在寇宅外张贴告示,于是不少人家便来领养小孩。
风颠看着前来之人,凡是善良之家便任其挑领。那些被风颠抚养得白胖漂亮的良家子女统统有了新主,并且每人发给纹银二两,要求让孩子上学读些书。风颠一再奉劝那些人家一定要将孤儿孤女当亲生子女一样看待,他说:“行善积德不在天天烧香拜佛,心地善良天地知,心中作恶鬼神晓。”并把寇家三代“寇五毒”“寇霸天”及“寇如狼”的报应讲说一遍。人们一齐下跪,纷纷保证像对亲生子女一样善待孤儿。风颠双手合十,说声:“去吧,阿弥陀佛!”
看着孤儿一个个被新父母领着出门之后,风颠长叹一声,转身就想回屋。忽然一个高个的壮年男子在门洞一闪,看见风颠和尚就想溜走。风颠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便唤定那人,问他是否也来领养孩子。那人哼哼叽叽,先说是,又说不是。
风颠看他眉眼恍惚不定,说话吞吞吐吐,便仔细查问那人。忽然,风颠想起了西山脚下玫瑰丛中打斗一幕,便脱口说:“你就是那年在新滩沟抢人的那人!”那壮年男子见风颠认出他来。便急忙伏地磕头说:“当时小人钱迷心窍,一时糊涂,请大师饶恕。”风颠说:“事情已过多年,怪你又有何用?你先起来,屋内说话。”那人便跟了进来。
原来那人叫张玉贵,父母手中颇有田产、家业,他自幼也读了一些书。不料十五岁上,天遭大旱,瘟疫盛行,父母竟一病未起,他也辍学无业,后来在凉州戏班中打杂,跑龙套混日子。不想他跟着师哥迷上了赌博,一开始手气不错,赢了钱,成了家,还生了一个女儿。姑娘一生下来,眉宇间就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痣,长大后越长越水灵,脑子也聪明,两口子十分喜爱,就给姑娘起名叫胭红。谁知后来手气越来越臭,竟把祖上留下的房产田业全部赌光。因赌债所迫,便想出了贩卖人口的坏招。那年因抢玫瑰姑娘,在慌忙逃跑时不慎掉下崖沟,摔断了肋骨,卧床不起。因别人逼债追得紧,没办法就将八岁的女儿偷偷卖给人贩子。老婆一气之下服毒自杀,张玉贵后悔不已,提起菜刀将左手二指剁了,下定决心不再赌博。这几年他靠打零工混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很凄惨。说着,张玉贵伸出左手,确实少了二指。
看着张玉贵泪流满面,确有悔过自新之意,风颠动了恻隐之心,想帮他跳出困境。风颠说:“你今后还想不想成家立业?”玉贵说:“成家无钱,立业很难,但无后为大,我本想来收养一个孤儿,但是见了你面,听到你言,心中有愧,不敢上前,所以一直躲在后面。今日向你当面认罪,愿凭大师责罚,也除却我多年的心病。”风颠察言观色,觉得张玉贵确已迷途知返,便说:“正好屋内还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他因生病未愈,今天没被领养。你若愿意替他治病,我就将这孩子给你抚养。”玉贵听了,急忙下跪磕头,感激风颠大仁大义,并发誓千方百计也要将孩子医好。风颠看其心诚,让他明日再来。
翌日清晨,张玉贵一早来到寇宅,手中提着一个竹筐。见了风颠,他从筐中取出一套新衣裤,又拿出几个油饼和熟鸡蛋,说是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其实那孩子的病已基本痊愈,只因他生得聪明机灵,风颠不想轻易送人,原想把他留在身边调教。今见张玉贵诚心诚意,不想冷了他的善心,再说风颠料定这孩子日后大有出息,但离佛缘较远,便决定交给玉贵为子。
风颠对张玉贵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得活。只因你一念之差,偷卖他人儿女,又卖亲生骨肉,作孽招祸,现世报应。今观你有痛改前非之心,佛祖也有好生之德,为了这孩子的前程,我在新知府那儿给你谋一份杂差,今后你要正经干事,端正做人,不要误了孩子的前程。有机会我再给你讨个老婆,你要好好过日子,千万不可再度造孽。”张玉贵听了如此好事,倒头就拜,感激得声泪俱下。
那孩子依依不舍地倒退着和风颠告别,眼看着随玉贵出门去了。风颠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向梨香院走去。
风颠早就闻说,那梨香院原本是凉州梨园戏班,不料前几年连年灾荒,民不聊生,那戏班就改为妓院,干起了皮肉勾当。风颠进了妓院,老鸨子油头粉面地迎上来说:“噢!喷喷啧,天变了,地乱了,和尚也进妓院了!稀客!贵客!姑娘们,快来伺候!”妓女们闻声,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迎了出来。大家不见公子贵人,却见一个玉面和尚站在院中,一个个失望得口称晦气。老鸨子却尖声尖气地说:“和尚咋啦?不照样是公的么?只要有钱,管他有发无发。姑娘们,上!”妓女们听了,就要上来拉风颠,不料风颠大喝一声:“站住,不需姑娘们费神,我只要老鸨子伺候。”听了此话,鸨子和妓女们都愣住了。
老板听说一个和尚来逛妓院,感到蹊跷,急忙出来察看。一见是风颠和尚,那老板大吃一惊,上前就拜。风颠仔细一看原来是上次在庄浪卫买女、放女又捐钱的戏班头张麒,便惊问道:“你不是改恶从善,转走正道了吗?怎的又在凉州作孽?”张麒知道风颠厉害,赶紧叩头求饶,但还操着秦腔油腔滑调地说:“生活太艰难,唱戏无人看,生活无法办,姐妹们各个要吃饭,无法子,我才将戏院改妓院。”风颠笑着说:“真的吗?如果这些姑娘们愿意从良的话,你能统统放她们走吗?”张麒面如土色地说:“她、她、她们不会走的,不信?不信你问她们……”风颠说:“如果她们中有人要走,你能放她们吗?”张麒吞吞吐吐地说:“放、放、放……”说着脸上已渗出了汗珠。
风颠面朝妓女大声问:“干皮肉生意,你们也是身不由己。现在张老板答应愿意从良的统统放人,不要赎身钱。你们愿意从良的都站在楼下,不愿从良嫁人的,仍然待在楼上。”妓女们看看风颠,又看看老板,不相信这是真的。有几个被人贩子拐来的良家女子,首先大着胆子下了楼,接着又有几个半信半疑地也下了楼,后来本不愿从良的妓女看着下楼的人多了,也不好意思地走下楼来,楼上只剩下一两个无家可归的女子还在犹豫。
老鸨子看着大势已去,财路将断,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张麒本不愿让风颠就这样搅了妓院,但一想到寇巴田变猪驮砖,又纵身跳锅的事,不由得浑身打战。他顾不得老婆的哭闹,鼓足勇气违心地说:“和尚,弟子向佛发誓,今后再不干这害天良损阴德的坏事。愿意走的,我不但不要赎身钱,而且每人发路费二两。愿意留下唱戏的,或跟师哥、师弟们成家继续学艺,或跟相好的公子哥们先成婚,再来戏班学艺都行。或走或留让姑娘们自己做主吧。”风颠听了高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等可听清了,张班主今日向佛起誓,乃你等脱出苦海,再做良民、贤妇的大好机会。愿走的或愿意成家立业的,我和尚一律助银二两。过了此村,恐怕再无此店,众位可想清了!”听到此处,妓女们始信是真,又有银子可得,于是呼啦啦一律将班主和风颠围在当中。
风颠又向大家讲了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让大家从良后端端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唱戏。此时,原戏班的男角们纷纷跑来领了自己旧日相好的师姐、师妹,外面的公子们平时有和妓女相好的也闻讯赶来领人。不多时一大半女人都已结伴配对,剩下几个想回老家的,也给了路费准备行装就要动身。
只见一个女子坐在楼梯上泣不成声。风颠上前询问,方知她来自嘉峪关,名叫汪玉玲。她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人。当年为了葬母,她才自卖本身,现在无家可回,又不会唱戏,故而啼哭。风颠说:“如果我给你找个人家成婚,你可愿意?”姑娘破涕为笑地说:“可有好人家要我?我却是个再不能生儿育女之人!”风颠说:“那倒不太要紧。”风颠回身想让人去找张玉贵,不料张玉贵听说风颠大闹妓院,早已跑来观看。因他早已不是戏班之人,又无相好的姑娘可领,便一直观望,听风颠叫他,便赶忙上前。风颠指着那女子说:“她叫汪玉玲,无父无母,再不能生育,她愿做你老婆,你可愿意娶她并好好待她?”张玉贵忙说:“愿意,愿意。”于是便领了那姑娘,双方向风颠叩拜谢恩。
风颠对众人说:“四月十二乃大吉之日,这几天大家整理新房,做些准备,到了那天由张班主主婚,我请孙提台证婚,大家就在这个院子里同时结婚,你们以为如何?”人们一片叫好声。张麒忽然大声说:“俗言说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结婚的酒席我全包了,你们的亲友全由我招待。谁的亲友所送的礼金完全归各自所有。我张某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就算我向大家赔礼,向佛祖请罪了!”说着只见张班主热泪夺眶而出。在场者均被张班主的热情感动。只听风颠说:“到时候,我也给大家一个惊喜。现在就分头去准备吧。”众人便纷纷散去。
吉日转眼就到。那天提台大人孙公旺在风颠的陪同下亲自前来证婚。张班主将“梨香院”牌子摘下,亲自踩碎焚烧,又将姐妹们的卖身契一一发给大家,让她们亲自烧毁,孙提台和风颠及众姐妹都报以掌声。
突然鞭炮声起,张麒举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木牌请提台孙公旺揭幕。孙提台满腹疑惑地拉下红布,“凉州秦剧班”五个大字呈现在众人面前。张麒大声宣布:“凉州秦剧班今日正式成立,欢迎大家报名!”于是许多会唱、会拉、会翻筋斗的人们纷纷报名。
“众位施主静一静。”忽听风颠发话,大家安静下来后风颠说:“山僧曾给大家看病、问卜共收银五百两。为孤儿们用去二百两,为众姐妹回家、成家用去五十两,还剩纹银二百五十两,原想赈济穷人,今见张班主彻底悔悟,为众人倾其所有,我就将所余纹银全部捐给凉州秦剧班,让戏班多制作些戏箱、行头,好好编排一些因果轮回、善恶相报、教人行善的好戏来,让人们善心向佛,广种福田,孝敬父母,忠勇保国。”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掌声。只见风颠双手合十,口念偈语曰:
山僧无吝更无贪,常与众人种福田。
一朝福田功果熟,龙华会上结良缘。
张麒正为今后戏班前途发愁,忽听风颠为戏班捐银二百五十两,于是喜出望外。其妻也觉得这是因祸得福,所以老两口把壶斟酒,一定要风颠痛饮三杯。风颠双手合十,向孙提台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今天我风颠又破戒了。”于是一饮而尽。接着孙提台、众新郎、新娘齐来敬酒,风颠推辞不过,直喝得醺醺大醉,被众人送回寇宅休息。
第二天张麒夫妇和张玉贵夫妇来到寇宅,欲请风颠再去吃酒答谢,不料室内空空,风颠早已无影无踪。
张麒后来果然认真学艺唱戏走正路,剧团一度十分红火,他夫妇二人因一念之善改过自新,遂高寿而逝。
那张玉贵夫妻恩爱,教子成才。儿子张福善后来考了秀才,前往省城干事,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