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划了一个小艇到江心去,那里有四条船一组在捉鱼。其中以一条最大的船为主,四条船聚拢来,各把大网的一边拴在船头上,然后很快的散开,越拉越远,大网张开了。过十分钟左右,从大船上通过滑车收网,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用足劲才拉上来,但是什么也没有,于是重新来过。我很替他们着急,但是他们却哈哈大笑,说十网能有一网不落空就算好的了!
但是有些人十次有一次买不到鱼吃就要叫了!
傍晚时回到管驿里上岸,已经有早归的渔船把网晒好了。
昔日的吉祥寺
这是吉祥寺吗?还认得出这是从山门进来的前殿,这是和尚们住的厢房,而这边的灰砖洋房办公楼和白屋黑瓦的庙堂遥遥相对,虽然很不调和,倒也别有情致。
现在,这里是富阳中学。在画面的左、右、下三方还有其他新盖的和旧的房子,远处的红楼是教室,今年暑假中才落成。相距一两里的小路两旁的田地,几个球场和跑道,都是这学校的一千多个孩子自己垦荒劳动建设的。我到这里来要翻过左面那山坡,顺着池边小路走来,有一回碰见一位老校工抱着七八个热水瓶迎面往新教室去,我和他随便打招呼说学校真大,房子离得真远,他满意而自豪地说:
“可不是,样样都好,就是跟我老头子过不去,跑刹快!”
其实这路上两旁的田野也是教室。时常看见一班同学围着一个老师,在田间作业中讲述米丘林。我还遇见过老师带着孩子们拿着大箩筐收蓖麻子,孩子们都是从小习惯于光着脚在田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农民的子弟。老师告诉我,他们的生物课、植物课都是在田里上的。
在我的记忆里,富阳根本没有过中学。抗日战争时期,地方父老在场口开办了县中,只有初一初二两班。日本投降后搬回城关,是解放以后才搬到吉祥寺新址,逐渐改建新建,成了现在的规模。如今已经有了高中一和高中二,到明年就是完全的中学了。
这时候下课了,学生们从新教室里跑出来,一天的生活中最后的活动和休息开始了。
夕阳里的福元塔和那金色的柔软的山坡,依旧吸引着我的凝视;而现在给那荒凉孤寂的塔增加了生人趣味的是那座红楼。白帆归来了,顺着风,抹上胭脂般的颜色。夕阳在这里留下它每天的最后一瞥而去,在玫瑰色的光辉里,最受宠幸的也是这座新建的红楼。红楼本身并不可贵,只因它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家乡的白屋黑瓦的旁边,它们之间的不调和也形成了这个时代的可爱的特征。
老屋和血衣冢
每画完一张画出来走走,或者想买点吃的,我总要到达夫弄的老屋里来望望。
这是父亲和二叔、三叔在这里出生并在这里长大的老屋。后来父亲一直在外面,二叔另外住在他的诊所,这间老屋便给三婶住了,三叔也回来住过。1945年他在苏门答腊为日本宪兵杀害,解放后富阳县人民政府为了纪念他,便把这间老屋所在的小路改名为达夫弄。
这条只能容两个人并走的石板路小弄,一头通大街,一头通江边。进门就是灶间,再进去就是中间的客堂,客堂门通向小小的天井,正对着客堂还有一个开在另一条路上的大门和有廊桂的遮檐。这里有一条石板和几个柱脚石搭起来的石凳,大概就是父亲和叔叔们小时候坐着玩儿的地方。我对于这老屋庭院的儿时的记忆只有一棵诱人的“香泡”树(即柚子树,家乡话叫“香泡”),每年结得很少,祖母总是摘下来留给我们吃。我这次回来首先就找这棵树,三婶说它早已死去了,现在有一棵小枇杷树正在生长。庭院里的杂草很多,也有凤仙花,那一堆是霍香啊,几十年来它每日自生自长,发散着清凉的香味。我吃着霍香叶泡的茶,那感觉便悠然飘向了过去。
我对于老屋的屋里面的记忆并不愉快,那是灰暗的,封着看不见的尘土。阁楼上放着发霉的缠着蛛丝的东西,灶间里老是煎药和柴草的味儿,从套间里的深蓝夏布蚊帐的床头,传出阿太(曾祖母)的痛苦的咳嗽声。祖母喝了两杯酒,又在骂人或者抱怨她自己了,哪个婶婶又在哭了。我们孩子们只好不声不响的睡去。
现在这里只住着三婶和堂妹,她们两个相依合力,生活得很好。堂妹在社里生产,三婶在家烧饭,晚上一盏灯,妹妹写字她看书。
堂屋里挂着三叔的大照片,她对我谈着三叔的习惯、脾气和年青时写作生活的事,既不感伤也不怨恨。她希望她还能看到由国家出版的达夫全集。而她谈得更起劲的还是社里的问题,今天的生活。
对于故乡的感情和父亲的联系更多一些。我并不是在家乡出世的,是父亲把他对于家乡和祖国的爱恋从小种在我心里。
这是在抗日战争初起时他殉难以前不久写给母亲的诗:
劫余画稿未全删,历历亭台忆故关;
烟影点成浓淡树,夕阳皴出浅深山。
投荒竟向他乡老,多难安客吾辈闲;
江上秋风阻归棹,与君何日得开颜。
父亲不止是爱国者、诗人,而且是真诚的山水画家,这一点是我直到这次回到故乡画画才真正体会到的。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们都从内地回来,故乡父老在鹳山麓建了血衣冢,下葬时母亲在墓前焚化了她用前韵写的诗:
劫余画稿未全删,应忆松筠返故关;
两岸疏村江上树,一抔黄土宅傍山。
深仇未雪难消恨,大逆犹存岂得闲;
儿女归东同坠泪,血衣冢侧伴愁颜。
九年后的现在,我又同母亲回到墓前,母亲的心情已经大大不同了,一路上她对我高兴的谈着父亲,就像谈着一个还活着的朋友一样,而过去我们在她面前连提都不敢提起父亲的事。我们上山到了墓前,坐在石栏上眺望着江岸和白帆,风景依旧,只有这石栏和地上铺的石板是解放后县人民政府新建的。母亲告诉我一段故事:
“在这遗体入殓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跪了一支香,祈祷着爸爸的灵魂给我托一个梦,告诉我杀害他的凶手是谁,因为我相信凡是屈死的鬼魂都会绐亲人托梦的。果然我入梦了,我看见了他,但是他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鬼了!再后来我就发现了凶手并不是一个人。”
这使我回想起母亲过去对于宗教的虔诚,她曾经带着我到普陀山去,我的目的想画画,但是她却一定要叫我跟她一样,每一个庙每一个菩萨前面都要叩头。如今呢,她除了担任一个军列属的生产合作小组的领导工作外,还是上海市政协所办政治大学政治经济学班的学生。
母亲先回上海,走后,我一个人常常来静静的和父亲在一起。对于我来说,父亲是“故乡”的灵魂。在故乡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埋葬了多少为我们付出生命代价的亲人,想一想他们是有好处的。这不再会使我们感伤,而是使我们抖掉了日常忙乱的尘土,用明净的心去面对历史所付与我们的对于未来的责任。
秋雨中的园子
在我们乡里,几乎家家都有竹园。
这几天,不断的下着小雨,渐有秋意了。园中有淡淡的秋葵盛开,有鲜红的鸡冠花和金黄的野菊,牵牛每天早上开出一批新的花朵,把竹篱都盖满了。不知是谁把晒衣服的竹竿忘了拿走,它已经成为挂满小喇叭的花枝了。
小路上也有踏不尽的青草,那些不知名的藤蔓爱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只有住在这里的阿婆和婶婶知道,在那块大石头脚下长着几棵香草,她们每天早上梳头的时候,就去摘下几片叶子塞在发根上。
孩子们问阿婆讨了篮子说是去竹园里挖边笋,其实比边笋好玩的东西多着呢。
就是这么一点点小的,到处都有的,并没有人专门去经营的园子,但是它的每一个角度,切下任何一小块,都可以成为一幅完美的画。原来自古以来的中国画就是从家乡的田园里来的。
感谢你,我的故乡!
明年春天我还想来,二叔说明年五月里这棵小枇杷树可以结果了。
1956年10月,富阳
(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