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头的风气是什么?也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少,在我数十年对故乡美好的印象中,增头的风气主要是重视读书,重视培养子弟。
增头人重视读书是由来已久的。早在明清时代先后就有多人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其中最典型的有两人:一人名叫周仆先,约在清道光年间考得举人,后擢升为五品职官(相当于今地级市长),穿黄马褂;另一人名叫周仕林,约在清咸丰年间举进士,入翰林。传说周仕林自水田打喇土司之后,因水田土司与杂谷苍旺土司有隙,被苍旺挤兑排斥。遂家道中落,移居落业增头。周仕林幼时家贫,读书也十分懒散、荒疏。后因两件事激发了他的上进心:有一次其父带他到巴戈(地名)去捡牛粪。是日,浓云密布,阴暗沉沉,荒林下数尺之外不辨人马。其父教子心切,倏忽间消失在密林深处,只是远远地,或东或西地喊周仕林。周仕林从未经历此等处境,他十分胆怯、慌张。四处奔走四处呼唤,跑了半天,喊了半天,就是不见其父半点踪影……午后,云开雾散,四周山峦清朗如镜,林中鸟鸣花媚。他终于平静下来,顺着旧路赶回了家。衣服撕破了,鞋也跑掉了,身上的背篓也甩丢了。他哭得泪人一样扑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抱怨他父亲……父亲却平静而认真地说:“究竟读书好还是劳动好?”自此,周仕林似乎有了点触动,学习也认真多了,但是真正使他刻苦攻读、卧薪尝胆的还是另一件事情。有一次,本寨要召开一次村民大会(当时叫议话),要求人人参加。可是,当地一个小土目临时通知周仕林父亲不要去开会,照常去割草割蒿,并“好心”相告“开会你听不懂”。周仕林父亲十分憨厚,立即欣然答应。但是,幼小的周仕林听到此话后心里却非常气愤,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认为众人都有权参加会议,自己的父亲却被排斥,这是藐视人格尊严的行为。自此,他开始发奋学习,立志必须出人头地,让自己和家人都活得体面光彩。求学期间,家庭房地田产变卖殆尽,学业虽有成就,却已负债累累。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一举考得进士。为了报效父老乡亲,他放弃了在外升官发财的机会,自愿选择回乡办学。自此,增头有了自己的学堂。由于周仕林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一时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学者。除了本方本土、邻村邻寨的儿童就近读书外,外乡外县(如茂县、汶川)的学生也纷纷前来求学。于是,“高半山,办学堂,大学儒,教童蒙”……一时成为奇闻佳话。据传,当时理番县的一位新任县官有些怀疑,西沟深山里哪有什么大儒?遂亲自出题设考。结果,周仕林凭借自身坚实深厚的学问,有问必答,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仅“人之初”三个字也讲解了大半天。县官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县官每次路经桃坪时,都要下轿面向增头遥遥地打躬作揖,以示对周先生人品才学的崇敬之情。
周仕林一生办学,可谓桃李满天下。由于他是“翰林学院”出身,终生与学堂相伴,逝后,人们尊称他为“学院”或“学老师”。直至今日,只要一说“学院”,大家都知道说的就是他,而他的真实姓名却鲜为人知。但是有一点是世人公认的——增头的学风和文墨之气自此形成了气候。因此,在增头乃至桃坪、通化、汶川和茂县的相邻一带的读书人里,周仕林应该是一位极具影响的历史人物,是一位世代备受人们尊崇的先师、贤达。
增头人重视读书,较有典型意义的是修建书房和习惯藏书。
书房,乃是读书场所。这在江浙一带,在内地可能比较普遍。可是,这里曾经是边陲山野之地,修建书房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走到增头,无论穷富,无论房屋建筑是古老或是现代,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特意建造一处书房。这书房一般都修得宽敞明亮,又比较清静,适合读书人在那里用功。这种建筑用途现今虽然有所变异(如有的成为客房或新房),但是它的初衷就是用于读书的场所,这种用途是有渊源的,也是让人值得永远追怀的。至于寨子里的藏书也是由来已久的。农村人户未必家家有书柜,他们的书籍往往置于箱子里、货架里或者床头的靠板上,还有的捆成一摞一摞的吊在屋檐下。古旧书籍应该是丰富的。根据我妻子回忆,“文革”中她的父亲悄悄地烧了许多古书,焚烧后的余烬都有几背篓(他们家是周仕林的直系后裔)。“文革”后,寨子里的藏书渐少,尤其古旧书籍几乎焚毁殆尽,只是偶有传闻,例如什么《鲁班上下册》《马经书》《释比符咒》等等,民间仍有藏者,至于是真是伪也无法说清。不过,增头人喜欢藏书是历史形成的习惯,这种习惯,无论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使读书人的产生成为一种自然或必然。
有书房,有藏书,自然就有爱读书的人,也就有无数培养子弟读书的故事。
传说当年“学老师”学成归来,举族尽欢。家中设宴款待亲朋故旧,临开席,端菜时无菜,其母从蒸笼里取出热腾腾的红顶子来,满座惊异。原来,为培养周仕林读书,家中田地财产耗费殆尽,亲朋们万分理解,纷纷捐助解难。
像“学老师”这样学成财空的事例举不胜举。当地有一句口头禅:一木成林,万木遭殃。说明学习的艰辛,学习必然付出的代价。这一点,大家认识得到,但是大家都又这么甘愿付出。多少年以来,多少代以来,增头人凭借下苦力,含辛茹苦地去培养子弟。他们把此举称为“盘娃娃”。这个“盘”字作何解释,字典上自然说得明白。但是我认为这个“盘”字只有增头人自己才能真正说得清楚。它的内涵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它必须用心血、汗水和眼泪去浇灌,它必须用饥饿、寒冷、酷热、风沙、贫病和厚如铜板的老茧去诠释。一只鸡蛋,管不了多少钱,但凑成篮,凑成筐,可以支撑娃娃十天半月读书,大家就凑呗;垫夹子,拐耙子,洗脸背篼至今看来是影响观瞻、陋眉陋眼的工具,可是在当年,它们就是川西茶马古道上极为常见的背夫用具。增头人正是靠着它,跋山涉水,一步一步把山货运到灌县,返回时再把茶包子运到雪山草地。但是他们也值,他们承载着希望和未来,承载着儿女们的太阳和月亮。
笔者兄弟二人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大学生。我们的许多同龄人当年因家庭经济困难而被迫辍学。我们之所以成功地坚持下来了,全靠父母咬着牙关挺了过来。在那个年月,他们带着咸菜、馍馍,到荆棘丛中挖药,到数十里外卖柴,风里来雨里去,终于把两个娃儿盘出了头。事后,父亲还常感慨地说:“你两兄弟学一个字,就是我们父母身上的一根刺。”“一个字一根刺”,说得真好!好就好在它是增头所有盘娃儿读书的真实写照,也是普天之下为人父母培养子女的真实写照!
在增头,最神圣的事业是盘娃儿读书,最荣耀的事情是儿女学成归来。清朝同治年间,周敬堂考得秀才,首先到上寨笔者祖先神牌前焚香谢祖,行三拜九叩大礼(据说其祖先与笔者祖先同出一脉)。这种学成荣归、拜祖拜先的礼俗是增头极为普通的现象。直到今日,哪家后人有了出息,取得什么文凭学位之类,所有亲朋好友还会欢聚一堂,载歌载舞,祝颂成功。这似乎是一种人情礼义,更是一方人文传统——实质是当地人的价值观、荣辱观的一种体现。
在增头,十分推崇子弟们在外有前程,有出息,因此,外出的人大都比较上进争气。在家的平民百姓,虽然文化不高,但也十分讲究文化品位。许多人喜欢在田间地头看书看报,谈天说地,评论时政。有的甚至还喜欢咬文嚼字,穷究文理。一次,一位盲人老翁卧床在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遂问其孙外面雨下得如何?孙答:“外面雨很大。”老翁掂量思索一番后觉得回答得十分空泛,便叫他出去再作观察。其孙观察良久后回复:“外面的雨下得好像一根丝。”老翁听后,暗自咀嚼回味,哑然而笑。他不住地拍着床沿说:“一根丝,一根丝,极妙,极妙!”每逢春节来临,家家都习惯贴春联,挂灯笼。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最忙者也许是家庭主妇,也许是下街赶场的人,但是还有最最忙者,那就是写春联的先生。一个寨子虽然有多处书写,但是一家人也要写上七八副对子,手脚再麻利也都忙不过来。况且书写者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尽展自己的思想才艺。或行或楷,或工或草,或虎踞龙盘,或杨柳春风,或万马奔腾,全在瞬间行笔,挥手处所得。除夕当日,春联贴出来了,红亮亮的纸上烘托出漆黑黑的字,再陪衬着地上的雪以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年的气氛也才真正到家了。这时,写字的先生们才在每户门口游走观赏自己的作品。他们走走停停,点点指指,品说他人,权衡自己,好像在盘点一年的收获。主人们马上递烟端茶,浓浓的情,殷殷的意,全在春联背景下展示出来。别小看,这是一道人文景观,也是一种氛围,一种有根有源、增头独有的文化氛围。凡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一个增头人,既然浸濡熏染于这种文化氛围之中,必然也会飘散出自己独特的文化芬芳来。
远的不用说,就仅以新中国成立以来增头村人才成长的几个基本数据为例,就可窥一斑而见全豹。据不完全统计,全村共105户468人,外出工作人员达136人,占全村人口的29%;外出工作人员中大学生38人,研究生2人,博士2人,占外出工作人员的30.1%,外出工作人员中县处级以上干部10人,占外出工作人员的7.4%。这些数据应该是可喜而骄人的,是新中国党和政府关心培养的结果,是增头人几代乃至十几代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增头人重视学习,重视人才培养,独特的风气、独特的文化氛围所结出的丰硕成果。可圈,可点,可喜,可贺!
然而,前不久我实地走访了一趟增头,看到的却有些让我惊异和深忧。现今增头的年轻人普遍不喜欢看书学习,一有空就是赌。连上山挖药有人忘了打尖馍馍,却没有忘记带上纸牌、麻将。一有机会,他们就是哗啦哗啦,绞尽脑汁,夜以继日地搓,赌红了眼,赌上了瘾——赌博已成风。不可小视,这风气往往是此消彼长,赌风一旦形成气候,数百年形成的增头学风将毁于一旦。是堪忧,孰不堪忧?于是,我纪实性地写出这篇小文,以追慕古风,警示今人。尤其是后者,但愿只是捕风捉影或是杞人忧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