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清晨时分,赵睢拉着我的手走出迎宾馆,戴思恭与金琼花二人早已等候在大门外。
赵睢看向他们二人,问道:“夫人出关了吗?”
金琼花抬头遥望冉冉升起的朝阳,说道:“夫人出关时辰大约是在已时,请殿下与王妃随奴婢前往厅堂等候。”
日上三竿时,我听见厅外众多山庄弟子肃然恭迎声,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向外张望,赵睢示意我保持镇定,站起身看向来人。
金疏雨迈步踏进厅堂内的瞬间我就认出了她,她身穿一套绛红色的金绣衣裙,绵密的乌黑秀发斜挽在脑后一侧,如云朵般迤逦动人,柳眉弯弯、明眸顾盼生姿,既不同于熙妃的清纯柔美,也不同于白吟雪的秀丽清雅,别有一种天生丽质的态度,全然不像赵睢的父辈之人。
我在无瑕谷白吟雪的闺房内见过金疏雨的少女画像,对她的美貌一直印象深刻,此时见到真人,仍是不免暗自惊叹,暗想道:“朱棣年轻时身边必定有许多出众的绝色美人,他居然肯为熙妃一人而放弃后宫三千粉黛和金疏雨这样的红颜知己,可见熙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金疏雨抬眸看见赵睢,明眸微有错愕之色,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失神,我已经发觉她看向赵睢的眼神带着累积的淡淡相思情意,渡空曾说赵睢与朱棣二人相貌酷似,金疏雨初见赵睢,难免会想起年轻时的朱棣,她眼中的留恋显然是并不是因为赵睢。
赵睢向金疏雨行礼,恭声说道:“晚辈朱高燧,向夫人问安。”
金疏雨迅速回过神,伸手扶起赵睢,轻声笑道:“赵王殿下不必如此,我只是区区苗疆草民,怎么承受得起殿下的叩拜?皇上与唐妹妹真是好福气,二十几年一晃而过,你满月的时候我在紫宸宫还抱过你,想不到当年怀中稚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赵睢见她提及儿时情事,不禁顽皮微笑,说道:“夫人还记得我出生时候的情景吗?”
金疏雨走到厅中雕花木椅旁坐下,说道:“岂止记得你出生时候的情景?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抬眸看向我,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殿下新纳的王妃了?”
我向她拜了一拜,走近她身旁说:“顾蘅见过夫人!”
金疏雨仔细凝视着我的面容,问道:“我听琼花说你中了圣血蛊毒,有多久了?”
我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对她述说了一遍。
金疏雨伸手拂开我的额发查看额头经脉,柳眉微微蹙起,说道:“如枫她太胡闹了,竟将圣血蛊交给白莲教,金花山庄从来不让尚未研制出解药的毒蛊向外流传,都是我爹爹和大哥生时宠坏了这个丫头!”
赵睢神情焦急,问道:“请问夫人有没有别的解毒之法?金如枫曾交给顾蘅一些解药,她服用之后虽然暂时没有什么症状,但我还是担心她腹中的孩子会拖累她。”
金疏雨语气和缓,向赵睢说道:“白凌澈原本打算用的方法恐怕就是惟一的解毒之法,必须有内力深厚之人帮她将血蛊从体内驱出,再辅以解药,才能彻底杜绝后患。”
赵睢闻言沉吟了片刻,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发丝,紫眸神采坚定,向金疏雨道:“如此看来,我是最适合的人选了。我从小修习舅舅交给我的唐门内功心法秘笈,在青城山的时候我帮顾蘅驱过白莲丹之毒,我了解她的身体状况,请夫人将具体方法告诉我。”
戴思恭面带忧色,在一旁说道:“殿下请三思而行,如果没有十分把握,不如请金华夫人随我们回京城一趟,另觅锦衣卫高手来帮王妃解毒,殿下何必一定要亲自冒险?”
我想起金如枫对我说过这种圣血蛊毒极其难解,一旦有所偏差,不但不能救下中蛊之人,解除蛊毒者自己会被圣血蛊反噬,连白凌澈那样的绝顶高手都不能保证救我,更何况赵睢?
我拼命摇头阻止,说道:“不要,我不要你这么做!”
赵睢微微一笑,低声道:“看来连你都信不过我了?我是你的夫君,你腹中怀的是我的孩子,若不能救下你们,我独活在世间又有什么意义?即使另觅人选帮你解毒,也不一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况且别人同样有妻子儿女、父母亲眷,我怎能让别人代替我承担责任?”
我听着他发自肺腑的真挚话语,心中忽地一阵酸楚,摇头说:“我不要连累你,如果我保不住你的孩子,大不了……大不了你再娶一位王妃帮你生一个就是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一阵难过,我无法想象假如我们失去这个孩子、假如赵睢为了延续后嗣另娶别人,我会面临怎样尴尬和难堪的境地,在这个遥远的明代将来如何自处。
赵睢俊容微沉,紫眸带着几分愠怒之意,当着众人的面轻声斥道:“胡说八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小香草儿,他的我的亲生骨肉,我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不会另娶别人,也不要别人给我生孩子,你如果再说这种话,别怪我违背诺言敲你的头了!”
我心底涌起一丝难言的感动,不再顾忌厅中众人的眼光飞扑进赵睢怀中说:“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了!生也好,死也好,我们和我们的孩子永远都在一起!”
赵睢剑眉轻扬,微笑着握紧我的双手说:“相信我,我们都不会有意外,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母子,”他见我点头,随即侧过脸向金花夫人说道:“解毒之事宜早不宜迟,请夫人速作准备,朱高燧在此多谢夫人。”
金花夫人居然不再劝解阻拦,回头对金琼花道:“速去药房准备,稍候我和赵王殿下一起带王妃进去。”
戴思恭面带忧色,似乎想劝解赵睢,但是见我们当众相拥起誓,低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金疏雨亲自将各种解毒的草药配制好倒入火炉上的药罐内煎熬,一阵阵药香在金花山庄的药房内渐渐弥漫开来,赵睢屏息静气缓缓运功,按照金疏雨的指点将双掌轻轻贴靠在我背部的几大穴位上,我贴身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薄绸衣端坐在长榻上,心神游移不定,担心赵睢会因我而受伤,始终难以集中注意力。
金疏雨见状,轻声道:“气血逆行只会增加他为你驱除血蛊的难度,你不要想太多,好好用心配合他吧。”
我听她教诲,不敢再三心二意,急忙将双眸合上,心中默念着经文,暗自祈祷道:“上帝、圣母玛丽亚,无论结果怎样,无论我的毒能不能解,千万千万不要连累朱高燧,一定不能让他有事!”
突然,药房外响起一片慌乱噪杂声,赵睢被这片嘈杂声惊扰,迅速将手掌从我背心撤离。我心知有事发生,急忙转头看向赵睢,见他双眉紧簇,紫眸带着一抹犀利的光影。
金疏雨芳容微微变色,示意我们保持镇定,径自走近门旁沉声问道:“什么事?”
门外传来金琼花的急促声音道:“奴婢启禀夫人,沐国公又率领大批明军上岛来了,他们说有暗探确认少主和白公子昨夜潜入山庄,让夫人将他们交出来,否则就要动手查抄我们!蒙管事带着十几名蛊师和他们打了起来,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请夫人速作决断……”
金疏雨截断她的话,声音依然沉着冷静,说道:“我马上就来,你先去叮嘱他们不要动手,一切等我出面处置。”
朱瞻基与沐晟言之凿凿白凌澈与金如枫潜伏在山庄内,山庄蛊师们对上次明军无故上岛寻事已经十分愤怒不满,这一次见他们再次领兵前来金花山庄搜查,难免会有抵触情绪,双方难免会短兵相接。
赵睢不再犹豫,迅速跃下长榻说:“请夫人在此帮忙照看顾蘅,我去见他们!”
金疏雨秀眸带着机警之色,说道:“他们既敢如此大张旗鼓前来搜庄,手中就有确凿证据,如枫他们想必昨夜已经上岛来了。白凌澈到了山庄却不敢来见我,难道是有难言之隐?”
她话音未落,我们听见药房内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小侄并非有难言之隐,只因来迟了一步,没有机会见到姨娘。”
药房一侧连接着内院,另一侧窗外就是茫茫无际的湖水,不知何时,白凌澈竟然自湖心飘然而入房内,轻轻落在我们三人面前。他依旧是一身洁白如雪的素衣,黑发挽系成一束,额前带着一根刺绣白色莲花的黑缎带,冰冷的黑眸不带任何情绪,静静注视着我们。
我蓦然发觉自己身上衣衫单薄几近透明、肌肤若隐若现,顿时羞红了脸,急忙抓起长榻上的外衣遮挡在胸前,躲在赵睢的身后。
赵睢紫眸微带不悦,闪身挡住我,抬头向白凌澈说:“你躲躲闪闪藏在外面,可算是君子所为?”
白凌澈语气冷淡说:“我本来就不是君子,你何必如此看得起我?”
赵睢唇角扬起一抹笑,低头向我说道:“小香草儿,还记得我在青城山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当然记得,我曾为赵睢有心质疑林三的人品和他闹过别扭,知道他有心戏弄我才提起那件事,红着脸没有回答他,心中却隐隐觉得白凌澈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
金疏雨注目白凌澈身后并无人影,出声问道:“我家枫儿呢?难道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白凌澈道:“如枫如今已是白莲圣母,她在山东帮忙打理教中事务,昨夜潜入山庄的人是我和白芷。姨娘若是想念她,我会传信告诉她,让她尽快回苗疆来。”
金疏雨目带无奈之色注视着他,说道:“你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不知道当初吟雪妹妹是如何嘱托义父教养你的?当年她只是告诉我想让你远离帝王之家,我才会帮她……如果早知会有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离开皇上身边!就算你寻机谋刺皇上,也不算什么天大难解的事情,可你偏偏要这么做……这造反谋逆的罪名不是人人都能担当的!”
白凌澈冷然道:“姨娘的话固然有道理,但是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当年难道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谋反吗?当年如果没有娘亲的襄助,试问他如何能成为九五之尊?娘亲为了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功成名就入主金陵时,却狠心看着娘亲在他面前自裁!”他说到这里,冰冷的黑眸带着些微的疼痛,声音低缓下来:“娘亲要我取回的,只是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金疏雨侧耳倾听着山庄内的嘈杂声,柳眉紧蹙说:“我不想听你的平生志愿,也不想干涉你和枫儿的婚事,但是今天明军搜查山庄之事本是因你而起,你如果还将我当作你的姨娘、还对枫儿有几分情意,就设法帮助我们解决此事。”
白凌澈从衣袖中取出一面火红色的异形令牌,轻描淡写说道:“姨娘看清楚,这是金花山庄的降头令,我会让山庄的数千蛊师和苗疆各寨村民一起合力抵挡明军上岛。”
金疏雨目带惊疑,凝眸注视他说:“果然是吟雪生的好儿子,枫儿居然连令牌都肯交给你,看来你是存心要毁了金花山庄,让他们白白牺牲了?”
白凌澈无动于衷,说道:“我并没有打算毁掉这里。当年金庄主被所谓武林正派集结围殴,若不是外公仗义出手相救,金花山庄早已绝迹于江湖,外公协助你们重建山庄耗费不少心血,我又怎么会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意?”
金疏雨闻言,柳眉顿肃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有话不妨直说,用不着在我面前拐弯抹角!”
白凌澈微微抬起下颌,冷峻的眸光扫过药房中的一切,说道:“娘亲故去前曾有遗言,我会遵照娘亲意愿,取回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金疏雨微微怔愕,眸光幽远,仿佛感念一般喃喃叹道:“吟雪……你为什么如此执着?我实在没想到,你当初托我帮你竟然是为了让他长大之后替你做这些事情……”她略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白凌澈,你听清楚我说的话,当年皇上并没有错,你没有必要这样痛恨他。”
白凌澈紧盯着她的面容,冷然道:“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娘亲的错?”
金疏雨毫无犹豫,接着他的话道:“是!虽然吟雪是我的妹妹,可是如今我不想再袒护她了,当年之事的确是她的错。那一年,她和唐门堡主唐茹一起来到云蒙山拜见皇上,后来……”
金疏雨说出的事实,让我无限震惊。
白吟雪是一个罕见的女子,她有计谋、有手段,却唯独得不到朱棣的爱情。
她利用了唐茹得到“唐门天书”,利用他怀上孩子,原本以为可以天衣无缝地除掉熙妃,自己可以凭借赫赫战功和腹中胎儿得到朱棣身边的尊崇地位,却不料事与愿违,朱棣的精明厉害远远超出了她的计划之外。
唐蕊的哥哥,前任唐门堡主唐茹,他才是白凌澈的亲生父亲,曾经被朱棣认作亲生皇子、为他赐名“朱高燨”的白凌澈,应该是“唐凌澈”,也是蜀中唐门最正统的嫡系继承人。朱棣与白吟雪之间并没有养育过孩子,赵睢的母亲来自唐门,白凌澈与赵睢二人本是一对表兄弟,难怪他们眉目之间会有相似的气质。
赵睢紧握着我的手,紫眸带着质疑和些微激动的光芒,似乎是为自己的亲舅父和未出世的兄姐被白吟雪谋害而愤怒,又似乎是为自己的父母当年所遭受的离间痛苦而难过。
白凌澈静静站立在房间内,身体挺直,冰冷的黑眸几乎完全冻结,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许久许久,他看着金疏雨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道:“姨娘所言,可有凭据?”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与白凌澈想见时他对我说他的本姓“可能是唐、可能是别的”,难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与唐门有关?
金疏雨似有不忍之色,轻声道:“你手中的唐门秘笈就是凭据,当年吟雪本是奉命追查唐门天书下落,倘若不是因为她与唐茹之间订有婚约,唐茹怎会视她如妻子,将唐门绝顶机密交付与她?你其实是唐门的子孙,与皇上并没有关系,虽然皇上一直怀疑你的身世,可他并没有亏待你们母子,你不该那样对他!”
白凌澈脸色略显苍白,语调生硬道:“据外公所言,娘亲她若想成为唐门堡主,可谓轻而易举,蜀中唐门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金疏雨反问他道:“那你可曾想过,义父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若是将真相告诉你,你还会有心继承他的地位,带领白莲教与朝廷作对吗?义父想为吟雪讨回公道,却不知道这样做只会害了你!”
赵睢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不甘心让我舅舅以昔日奴仆身份接掌唐门,太行论剑之时故意自称‘蜀中白阳派’折损他的名声?”
白凌澈冷冷扫视赵睢一眼,说道:“唐少扬技不如人,有什么资格掌管唐门?”
我忍不住说道:“你错了!难道一定要武功盖世才能当掌门吗?唐堡主为人正直谦和,处事公平,我们都很敬佩他,即使他武功不如你,他一样可以得到江湖各大门派的尊敬和爱戴!”
白凌澈并不和我争论,向金疏雨道:“我还有一事向姨娘请教,不过不太方便让外人听见。”
赵睢听出他弦外之音,拉着我移步向门外走去,神态自若道:“夫人与令侄在此叙话,我先行一步看看外面情形如何。”
金疏雨迅速点头说道:“多谢赵王殿下屡次对金花山庄施以援手,倘若金花山庄能够侥幸逃过这次劫难,我代苗寨数万村民多谢殿下深恩。”
白凌澈居然没有追赶我们,也没有阻止我们离开,他此次前来苗疆,针对的显然是金花山庄和沐晟,并不是我和赵睢。
我们二人走出药房外,山庄内早已一片混乱,隐约可闻兵刃相斗呼喝之声、受伤之人的惨痛哀叫声,我遥遥看向湖心,朱瞻基与沐晟此次携带前来的明军比三天前整整多了一倍还不止,满目都是黑压压的士兵和大船,已有部分明军登上小岛,与山庄蛊师们以兵刃相斗。
赵睢疾步向前,朗声喝道:“住手!”那些蛊师对赵睢的制止充耳不闻,双方继续颤抖不休,赵睢无奈之下挺身跃入战阵之中,迅疾出手夺下一位明军和一名蛊师手中兵刃,“当啷”一声掷之于地,向山庄管事说道:“都将兵刃放下!”
他的呼喝声传出数丈之外,那些缠斗不止者终于有所忌惮,一起停下手,却并没有放下兵刃,继续虎视眈眈紧盯着对方。
朱瞻基所乘小船已接近岛岸,他见赵睢出现,随即上前一步道:“白凌澈此时在山庄内,请四叔与四婶迅速上船,以防他们趁机图谋不轨!”
我正准备向赵睢走过去时,冷不防从身旁伸出一双手将我紧紧扣住,我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见是身旁站立的那名金花山庄管事,我们在金花山庄这些时日以来与他非常熟悉。
他本是苗疆土人,面色黝黑,此时全然不似平时那么亲切和善,黑眸中潜藏着愤怒的光影看向我,低声喝道:“不许动!你如果敢动一下,我就让我手中的毒蝎咬死你!”
我万万没想到金花山庄的人会掳掠我作为人质,忙向他解释道:“赵大哥是想帮你们,他不是要害你们!金花夫人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不会让明军上岛欺负你们的!”
那管事冷冷道:“夫人并不是山庄主人,我们只受命于少主的降头令牌,白公子早有周密部署,山庄内放了足够致命的苗疆毒瘴,你们今天全部都要毙命于此地,只要他们敢踏上本岛一步,无论是谁都别想逃脱这里!”
我正要说话,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鼻端传来一种淡淡的香气,料想就是那管事所说的“毒瘴”,不禁又惊又急,努力向赵睢大喊道:“赵大哥,他们在岛上放了毒瘴!你赶快离开这里!”
赵睢看见我被那苗人掳掠,紫眸微带怒意,顺手夺过身边明军所佩戴的一柄长剑向我们飞身而来,那苗人早有防备,用力将我甩向旁边一名苗女身前,抽出腰间缠绕的软鞭迎战赵睢。
我眼见赵睢与他相斗,朱瞻基眸光闪动示意明军冲上小岛,场面重新陷入一片混乱,几名苗人挥动长鞭将赵睢团团围困住,让他无瑕分身前来营救我,我咬紧牙关注视战阵之时,一道白色身影从眼前掠过,将我从身边的苗女手中接了过来。
白凌澈紧扣着我的手腕,将一颗小小的白色药丸迫我服下,说道:“毒瘴解药在此,你服下就不会头晕了。”
我怒视着他,大吼道:“你又想对赵大哥怎么样?金花夫人呢?”
他表情淡漠,轻声说道:“她执意不肯与我合作,我只有让她在山庄密室中好好休息一阵了,朱瞻基与沐晟来得正好,我今天必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全军覆没于苗疆。”
我心头豁然明白,原来白凌澈今天在这里设下的是诱敌之计,他要利用云南苗人的力量来打击明军。
“金花山庄,威震苗疆”,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武林门派,更是苗疆各寨的首领,白凌澈有意放出风声说金花山庄藏匿白莲教众,引得沐晟等人前来发兵交涉,并以此激发苗疆诸人的不满情绪。他得到金如枫的令牌后,昨晚潜入山庄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瞒着闭关的金花夫人和她的贴身侍婢金琼花等人。
白凌澈在岛上布满了毒瘴,没有服用解药的人都会被毒瘴所侵而头晕目眩,他要针对的人虽然不是赵睢和我,但是我们和戴思恭等人都不可避免要受到池鱼之殃。
我眼见赵睢与数名苗人相斗,情急之下转向白凌澈,目带恳求之色说道:“我知道你并不想置赵大哥于死地,否则中秋之夜你一定不会放我们走,对不对?你既然知道他是你的亲弟弟,就不要再让别人围攻他了,他中毒瘴之后对付不了那么多人的,求你让他们撤回来吧!”
白凌澈黑眸沉静,注视着赵睢的身影道:“谁说他中了毒瘴?”
上岛的明军渐渐显现出萎靡之色,赵睢虽然被人团团围困,面容依然明朗俊逸,并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我愕然抬头看向白凌澈,问道:“为什么……他没有中毒?”
白凌澈语气冷淡说道:“你不要忘了他同样是蜀中唐门的传人,唐门有一件镇山之宝‘辟毒珠’,唐少扬想必早已进献给了皇帝,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宝珠此刻就在他的身上。”
我凝神回想,隐约记得赵睢随身佩戴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确实有一颗小小的圆珠,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赵睢它是什么,听白凌澈所言,再看赵睢此时的情形,那颗小珠必定是唐门辟毒珠无疑,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朱瞻基站立船头观望岛中情形,俊美的面容微显黯沉,侧身向身边一名兵士叮嘱了几句。
白凌澈冷然站立在金花山庄大门一片坡地处观望,冰冷的黑眸中带着一种久久压抑之后的仇恨眼神。
赵睢被数名苗人围困良久一直不得脱身,他虽然左右抵挡却没有伤人,见那些苗人纠缠不止,随即怒喝道:“你们若是再苦苦相逼,不要怪本王手下不留情面了!”
突然,我看见朱瞻基迅速接过身边兵士递来的弓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弓引弦向白凌澈射来,白凌澈早有防备,冷笑一声挥动衣袖,朱瞻基的箭法既快且准、来势凶猛凌厉,常人一定难以避开,但是对于白凌澈而言,完全算不上是大威胁。
我正觉得奇怪时,眼前一阵冷风伴随着寒意闪过,一支冰冷的铁箭“嗖”地一声向我胸口直飞而来,我万万料想不到朱瞻基会引弓射我,我距离白凌澈一步有余,即使他射向白凌澈的箭头有所偏差,也不至于偏离到我的身上。
那一箭的目标毫无疑问是我,朱瞻基为什么会对我下这样的杀手?
我的躲避速度远远不及箭矢来势之快,赵睢不可能分身来救我,而白凌澈正集中精神应付朱瞻基身边诸人射出的如雨飞箭,我眼看着铁箭箭头即将刺入我的胸口,下意识尖叫出声。
白凌澈的身影从箭雨中飞掠而来,扬手稳稳截住了那枝铁箭,向我说道:“小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子却微微一颤,俊容神情遽变,他随即转向湖心,对朱瞻基冷冷说道:“好手段!”
他转身的一瞬间,我清晰看见了他身后的羽箭尾翼。
朱瞻基的箭法果然精准,他所发出的第三箭终于如愿以偿射中了白凌澈的背心,他用第一箭和弓弩手来转移白凌澈的注意力,用第二箭引诱白凌澈前来救我,但是,他真正的杀着,却是紧紧跟随着第二箭射出的第三箭,他似乎料定白凌澈会靠近我身边来救我,才算准了时机向他射出那最后一箭,他赌的是白凌澈对我的爱护之心,然而这剑走偏锋的一着实在太过于危险,假如白凌澈没有中计前来保护我,朱瞻基的第二箭和第三箭会一起射穿我的心脏,我此时早已必死无疑。
白凌澈身受箭伤,身影依然笔直伫立,背心渗出的鲜血渐渐染红了他的白衣,我眼看他的血顺着箭翼滴落在地面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他忍痛移步靠近我,在距离我数尺之外时,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面上,面容却依然冷傲无比看向我,眸光中带着几分留恋和不舍。
朱瞻基身边兵士见状,带着欣悦之意大声叫道:“恭喜太孙殿下!那只毒箭射中反贼背心了!”他们雀跃不已,又向岛上混战不休的众人大声喝道:“白莲教主已中太孙殿下剧毒之箭,你们速速束手就擒!”
我听说“剧毒”,见白凌澈情形的确不同往日,脸色甚至比当时在深涧内毒发时还要难看几分,终于忍不住向他身边走近几步,说道:“你……中箭了……”
白凌澈神态傲然、高洁冷漠的气质不改,犹如一朵宁折不弯的荷花,背后鲜血不断奔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色衣襟,他定定看着我,依然沉默不语。
我茫然看向赵睢,赵睢早已发觉了岛上的情形变化,不料他身边的苗人越围越多,他原本不愿杀人,此时却不得不被迫对他们出手。他怒叱一声,长剑如惊风密雨般凌厉而起,转眼间,那些纠缠不止的苗人纷纷惨呼,或断发断臂、或胸腹受伤,其状惨烈之极。
朱瞻基一声令下,大船上的明军见白凌澈中箭士气大振,纷纷如潮水般蜂拥而上,他们似乎并不畏惧岛上的毒瘴之气,努力举剑砍杀金花山庄的蛊师及其他苗寨众人,双方混战成一团。
白凌澈见我近前,低声唤道:“小荷儿……”
我见他血流不止,却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再轻易接近他身边,只是怔怔看着他。
他微微抬头,说道:“我的心事已了……我已经尽力了,即使见到外公和娘亲也能有所交代……还有一件事,你答应过我的……冰……”
我想起答应过白凌澈为他制“冰之恋”香氛,制好后一直携带在随身的小荷包内,见此情景急忙将那个小瓶掏出来,用力扔向他怀中,说道:“我制好了,我没有食言,你不妨试一试看。”
假如白凌澈中的果真是毒箭,他今天必死无疑,即使他喜欢这种香氛,也不会再有机会使用它,我想到这里,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下来,却依然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白凌澈稳稳接住那个小瓶,打开瓶盖略倾向鼻端,俊朗的冰冷容颜出现一丝淡淡的笑意,抬头向我说道:“真的很适合我,我很喜欢……小荷儿,谢谢你。”
我远远看着白凌澈,心中一阵痛楚,迷茫中只得抬头四顾观望,等待赵睢前来救我。
朱瞻基一声令下,大批明军纷纷登陆上岛。
突然之间,我左手中指上佩戴的钻石指环光芒急剧闪烁,那璀璨夺目的光华让我眼睛一阵刺痛,我不得不紧紧闭合双眸,脑海中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托起、游离,仿佛正在渐渐向一个神秘的领域漂移过去。
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忍不住心头的恐慌,大声尖叫道:“赵大哥!白凌澈!你们看得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