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快进芦苇荡时,三角脸把老黑派到船头上仔细观察水路。他自己到了船尾,就近监视着端阳的一举一动。三角脸看看朗朗日头,认定稍稍进入点芦苇荡并无大碍。
深秋的芦苇已经长足,足有三四米高,进入芦苇荡就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每一枝芦苇都在风中摇曳,发出窸窸细响。无数的细响汇合成一种低沉的、相当有声势的声浪。
三角脸有点心神不宁,不断地问端阳还有多少路,还有多少路。
端阳说:“快到了,快到了。”
三角脸想到袁雷曾是水上飞的人,应该大致认得路的,就让黑脸把袁雷弄到船头上,让袁雷也看着点路。但这时的袁雷状态不好,浑身乏力,躺在船头上,半死半活的样子,根本抬不起头。
水道又拐弯了,两边的芦苇似乎更密更高了。有一只蛙在看不见的地方哇哇怪叫。有一条水蛇在前面横穿而过,在水面上画出一个神秘的S。
三角脸沉不住气了,说:“停,停下!”
端阳说:“白医生,不用怕的,鬼子和忠救军不敢来这里的。这条水道走到头,再拐两个弯就看见旧航船了。”
三角脸摸摸腰间的枪,下决心再熬一下,如果过两个弯不见旧航船,他就准备变脸了——到那时,他不再是来寻找后方医院的白医生,而是夜袭队大名鼎鼎的白狐!
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果然出现了一条蛮大的旧船。
端阳说:“瞧,这就是旧航船。”
那船静静地泊在水中,已经停泊了一百年的样子,在芦苇墙黑黝黝的背景上显得有点诡异。
三角脸问袁雷:“是这条船吧?”
黑脸说:“他抬不起头呢。”
三角脸光火了:“你不能扶他起来啊!”
这句话正是袁雷最想听的,他的奄奄一息是装出来的,他是在等待一个一出手就能夺过黑脸枪的机会。端阳的父亲用生命的代价救了他,端阳今天再次从蛇口里救了他的命,他不能让白狐当着他的面把端阳抓了去!
因为紧张,老黑已经把枪套的搭扣拉开了,这给袁雷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当老黑用双手来扶袁雷时,袁雷以一个极其迅疾的动作准确地夺枪在手,而且大拇指一推,打开了保险。在同一时间,袁雷的另一只手握拳猛击老黑的眼睛,紧接着飞起一脚,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黑脸汉子踢下水去。
袁雷拔地而起,并不顾及落水的老黑,而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船尾的三角脸,一声断喝:“举起手来!快!动一动我就开枪!”
袁雷迅雷般的动作太出人意料,训练有素的三角脸也未及拔枪,只能乖乖地举起手来,但他立即抓住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地形——他和袁雷之间隔着的一个乌篷舱!三角脸把举手的动作延续了一下,猛地向前一扑,趴在了平基板上,突然消失在袁雷的视野之外!三角脸接着又连作翻滚,在翻滚的过程中已拔枪在手。可是,他忘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金端阳呢。
端阳看得清楚,哪敢迟误,奋力一扑,把整个身体压在了三角脸的身上,用两只手按住了三角脸的左手。三角脸还是没有松脱手中的枪,他把枪口转过来,转过来……
这点时间已经够袁雷穿过船舱到达船尾了。
袁雷的枪响了!
曾经的水上飞神枪手袁雷,闪电般再现了一次——枪子准确地命中了三角脸的左手掌。三角脸惨叫一声,手中的枪掉落在平基板上。
端阳夺枪在手,把枪口对准了三角脸的太阳穴。
三角脸用右手抓着左手,痛得缩拢身体成为一只大虾仁。
老黑已经爬上了苇洲。
袁雷喝道:“站住!”
老黑哪顾这个,分开芦苇要跑。袁雷手起枪响,击中老黑的小腿肚。老黑一头栽在地上。
袁雷说:“我是神枪手,你再动,我打你另一条腿!”
老黑趴在地上,连声告饶:“别,别,别……”再不敢动。
三角脸镇定下来,说:“袁雷,你糊涂,新四军饶不了你这个叛徒的。”
袁雷轻轻说:“端阳,把他反绑了。”
在袁雷的指点下,端阳取下缆绳将三角脸捆成了一只粽子。
袁雷把船靠到苇洲上,把三角脸踢到苇洲上,自己也上了苇洲,回头对端阳说:“端阳,我看着他们,你摇船去叫水上飞。快去。”
端阳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去找到水上飞,但他还是摇动了小船,他心里急呢,他要把袁雷的事立即报告给朱队长他们。
袁雷在端阳身后喊:“端阳,端阳!”
端阳听出袁雷的声音里有一种寒冷般的颤抖。
端阳回头看着袁雷,脱口叫了一声:“小袁!”
袁雷的嘴唇嚅动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端阳,我对不起你爸。”端阳的爸爸为了救小袁,就是在这条航船上被鬼子的机枪打死的。
端阳说:“小袁,你……你等我回来!”
袁雷说:“快去报告朱队长,说抓住了两个鬼子夜袭队的特务。”
端阳不知道怎么找到水上飞,摇过几条水道之后就直着嗓子,像喊一样地唱起来:“一把芝麻撒上天哎,我肚里山歌万万千哎……”
其实,枪声已经惊动了水上飞。端阳再转过一个弯时,就迎头遇上了水上飞的两条船。朱侠伯正站在其中一条船上!站在朱侠伯身边的是小何!
朱侠伯说:“端阳,是你啊!”
端阳第一句话就是:“朱队长,小袁回来了!”
朱侠伯没听明白:“说啥?”
小何说:“端阳,别急,慢慢说。”
……
十几分钟之后,水上飞的船就到了旧航船所在的“金家湾”。
看见了水上飞的船,看见了朱侠伯,看见了好朋友小何……袁雷突然跪下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就把手枪插进自己嘴里扣动了扳机。
他朝着旧航船,朝着水上飞,扑倒在地……
端阳觉得自己的眼眶猛烈地发胀,喉咙被什么东西堵塞了,然后,眼泪下来了,止不住地流,哗哗地流……端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不知道,不知道……
朱侠伯把端阳的头拥在怀里,轻轻地说:“端阳,哭吧,哭吧,把眼泪都流出来……”
这样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液体了。男孩子就是流了这样的泪慢慢变成男人,变成男子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