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巧,走近太平镇时,端阳遇上了一群捕虾回镇的赤膊少年。端阳把小褂子一脱,在身上抹点泥水,就混在这帮少年中进了镇子。
太平镇原本是忠义救国军的大本营。投敌之后,忠救军不再怕东洋人来清剿,司令部又奉日本人命令迁到沙家浜去了,所以这边的防务相当松懈。村口,那一桌打麻将的杂牌军就算是岗哨了。
进镇之后,端阳闪身进了一个染坊的院子,从门缝注视着村口。果然,那黑脸汉不一会就到了。打麻将的忠救军见来的是个陌生汉子,吆喝着拦住了黑脸汉。黑脸汉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派司”来扬了扬,那帮痞子兵就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让黑脸汉进了镇子。在这里,日军夜袭队的派司是很吃硬的。
等黑脸汉走过染坊,端阳才出了院子,走进了一条小弄堂,不一会就熟门熟路地到了小舅舅的家。小舅舅没有成家,外婆去世之后,小舅舅一直独住着这个院落。院子门紧锁着,从门缝往里看,正屋的门也紧锁着。院子里,那棵香樟树还在,月季花还在开放。鸡是没有了,那匹花猫也不见了……看着这个熟悉的院子,端阳怀念起外婆在世时的那些快乐安宁的日子,心里空落落地难过。
端阳在步槛上坐了一会儿,才离开这个院子。如果有时间,他会这么坐着等小舅舅回来,端阳不愿意在刘家祠堂见到小舅舅。刘家祠堂就是忠义救国军原来的司令部。
出了巷子,就是一条弯曲的麻石街。太平镇只有这一条街道,号称“太平一条街”。这条街本来是蛮闹猛的,而今商店大半关门,冷清得就像一条冬眠的蛇。
刚走过几家门面,端阳就听得身后有人在招呼他:“端阳,端阳!”
招呼端阳的是小舅舅的朋友胡三多。忠救军投敌前,胡三多为测绘苇荡地图到过端阳家,所以认得端阳。
胡三多走过来拍拍端阳的肩膀,说:“端阳,还认得我吧?你怎么不应我?”
端阳装作刚想起来,说:“你是,你是三多叔叔吧?”
“来找你小舅舅,是吧?他不在这里,他升官当胡司令的副官了,在沙家浜呢。你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端阳直倒胃口,还好消息呢,拉倒吧!
“端阳,你小舅舅不在,叔叔请你吃饭,走啊。”
端阳才不去刘家祠堂呢,说:“不了,我回去。”
“端阳,一看你的脸,我就知道你有心里有事,说,有什么事,看叔叔能帮上不?”
端阳想:哎呀,我这脸真是关不上的窗子!干脆就说:“叔叔,我本来想找小舅舅要点蛇药的。”
“谁叫蛇咬了?”
端阳不想让他们知道详情,说:“妈叫我带着防身的。苇荡里蛇蛮多的。”
“就这事啊?”
“妈还叫我小舅舅有空去我家。他好久没到我家了。”
胡三多说:“你要的蛇药是季德胜蛇药吧?”
“就是。”
“那好,叔叔身上带着呢。这药还是我和你小舅舅去南通时一起买的呢,我和他都是常备在身上的。”说着,真的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皮袋子,从里头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这瓶子端阳很熟的——没错,这就是季德胜蛇药!
胡三多说:“这都给你,叔叔屋里还有的。”
端阳接了,谢过,正想道别,却听得有人在招呼胡三多。
“胡参谋,胡参谋!”
原来胡三多当参谋了。
来的是一个忠救军的小头目,听口音是胡三多的同乡。端阳站在一旁听他们用方言轻声说着一件事。
小头目离开时看了端阳一眼,说:“胡参谋,这是谁啊?我刚才远远看过来,还以为是你和胡顺在说话呢。”
胡三多说:“这是刘副官的外甥。”
小头目无意说出的“胡顺”两个字,一下子把端阳脑子里的几个信息连接了起来,端阳说:“叔叔,他刚才说啥了,胡顺是谁?”
胡三多说:“胡顺,是个男孩,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他看错了。”
端阳急着说:“你说说胡顺长什么样?”
“没啥,长得胖胖的,就这样。”
“再说一遍!”
胡三多就再说一遍:“胡顺,我的小同乡,和你差不多年纪,胖胖的,就这样。”
胡三多说一句,端阳就点一下头。
胡三多觉察到什么,一把将端阳扯到弄堂里,从身上掏出个钱包,又从里头掏出来一张照片递给端阳:“看,是不是他?”
照片上有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男孩。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胡三多,那男孩就是胖胖的胡顺!
“胡顺,就是他!”
胡三多两手抓住端阳的两个肩膀,说:“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在常熟城里。”
“端阳,快带我去找他!”
端阳摇摇头:“他被鬼子抓走了。”
“什么时间?”
“昨天。”
“为什么抓他?”
“因为他……我不大清楚。”
胡三多兴奋得脸都红了:“太巧了!端阳,叔叔谢谢你。我马上去城里!端阳,你不知道,他就是胡司令的儿子啊!”
“啊!他是胡传魁的儿子啊?”
没等端阳再说什么,胡三多就跑远了。
看着胡三多跑远的身影,端阳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又乱成一锅粥——端阳,端阳,你是救了胡顺呢,还是出卖了胡顺呢?
端阳看看天空,看看那颗有点迷迷糊糊的太阳,只觉得心里憋得慌。今天是啥鬼日子啊?要抓个小叛徒,不得不先救这个小叛徒。碰巧救了个朋友,却又把这个朋友交给了一个大叛徒!
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
在水网地区,走陆路往往要比走水路远得多。当端阳回到拉拉渡时,袁雷已经躺在了一条乌篷船里。三角脸说,这条船是黑脸汉借来的。
袁雷的伤口已经闭合变黑,伤口周围出现了小血泡。袁雷视觉开始模糊,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沌。从这些症状看,咬他的很可能是蝮蛇。吴地人把蝮蛇叫作“瞎眼地鞭灰”,是一种蛮凶险的毒蛇。
端阳给袁雷在伤口上敷上蛇药,又让袁雷口服了一点。用季德胜蛇药治这种蛇咬倒是挺有效的。
三角脸问端阳:“从这里走水路到红石村,还有多少路?”
端阳说:“大概还得两个钟头吧。”
三角脸说:“开船!去红石村。”
乌篷船进入了沙家浜湾。望中,淼淼之处就是红石村了。端阳对这条水路是非常熟悉的,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个个细节。黑脸借来的这条不大不小的乌篷船,很配端阳的胃口——芦苇荡中有许多水路能走过这样大小的船,但你得事先摸清楚那些水路的“节子”。所谓“节子”,就是水下的自然土埂子。因为有水草的掩蔽,人在水上是根本看不出这些土埂子的,所以你得记住它们,知道哪些水道应当走中路,哪些水道必得走右侧或左侧,走错了就会在“节子”上频频搁浅,甚至动弹不得。
对这一带的水道,端阳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端阳会把这条船摇进苇荡,然后借口到苇洲探路而溜走。那些迷阵般的水道,那些四面埋伏的“节子”,准能把这三个家伙困在苇荡里。
三角脸让黑脸汉替代端阳摇船,把端阳叫到船舱里,说:“端阳,到这时候了,你可以说出联络员的名字了吧?”
端阳早有准备的,说:“是小月,沈小月。”
三角脸问躺在舱里的袁雷:“袁先生,你认得沈小月吗?”
端阳说:“她是和公公的孙女。”
三角脸说:“谁是和公公?”
端阳说:“和公公也是新四军的联络员,被鬼子抓走了。他本来在这里摇渡船的。”
三角脸明白了:端阳说的沈小月正是自己认得的、曾经在生元药店做保姆的那个小月。小月的突然消失,当时很使他尴尬,原来她是回到红石村接她爷爷的班了!
三角脸看看端阳,心里挺得意的,想:等着吧,过一会儿,我就要把你和小月一起抓走,我知道你端阳和那帮夺枪的小子也是一伙的!
三角脸说:“那么联络点在哪里呢?”
这个,端阳也想好了的,说:“在旧航船上。”
三角脸警惕起来:“旧航船?在湖上?在芦苇荡?”
袁雷说:“旧航船,我知道。”
“你知道?”
袁雷说:“我知道,绕过几个芦苇洲就是。”
袁雷的话减轻了三角脸的疑虑,对端阳说:“那好,你去帮帮老黑吧,我们得尽快到达。”
一个行动方案迅速在三角脸的脑子里形成了:从现在起绝对不让端阳离开乌篷船!为避免深入芦苇荡,可以放弃抓小月,即使抓不住小月,把端阳小子抓回去就是一个不小的功劳!三角脸认定这是一个万全之策。
三角脸把黑脸叫进船舱,把他的行动方案轻声作了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