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胡顺他们被捕的消息,端阳沮丧得要命,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听到端阳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睡在对面床上的大福师说:“端阳,睡不着是不是?”
端阳叹道:“唉,懊悔死了!”
大福师有了兴趣:“懊悔什么呢?说说看。”
“懊悔没把那个退篓的逆刺做短一点,懊悔临时改变了计划,懊悔没再去看一看墙洞,懊悔没想到回大本营有危险……这一次真太倒霉了!”
大福师起床走到端阳床头来了:“小伙子,别丧气,能总结这么多,不错。再想想,有没有更重要的。”
“大福师,那你说说。”
“我不说,我说了不算,得你自己想出来。今天想不出,明天想也可以。”
“明天,我去监牢里看胡顺他们,我装作探监的……”
大福师笑起来:“说不定有人等着你去呢。”
“谁?”
“鬼子啊,汉奸啊,他们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我不怕这些狗东西!”
大福师想了想,说:“端阳,我相信你真不怕他们,可是,勇敢不单是不怕,还有很多内容。勇敢的人还要有什么呢?我也不说,也要你自己去想出来。想出来之前,你不能去瞎闯。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时候,胡顺他们是怎样一种处境啊?鬼子汉奸,一个个都是野兽,一个个都是魔鬼……”
想起胡顺他们,端阳难过死了,坐起来,两手抱着头,叹气。
大福师说:“好了,不想了,睡觉!”
可是,端阳能睡得着吗?
更应当懊悔的是什么?除了不怕,勇敢还有更重要的内容,那么是什么呢……
这个晚上,端阳是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这一天,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还有大米。
离开大本营后,大米去了野艾园。鬼子入侵之前,那一带是个公园。鬼子在那里投下了第一颗炸弹,炸死了不少人,从此就成了人迹罕至的野地方,都说一到晚上就有鬼魂出没。野艾园那里长着许多野艾,到了晚上,流浪汉们扯些新鲜的野艾当作床垫,能大大地遏止蚊虫的攻击。天热时,有些流浪汉索性****了全身,把野艾的汁抹在身上来防蚊,效果不错,就是事后很难将黄兮兮的野艾汁洗干净,闻一天的野艾味,把胃口都倒光了。野艾园的名字就是这么叫出来的。在没遇上小弟时,大米也是野艾园的常客。
这天晚上,大米睡在蚊虫的嗡嗡声中,非常怀念大本营的那顶蚊帐。事实上,一开始就是那顶蚊帐把大米吸引到小弟那里去的。当然,大米在这天晚上更加想念的是胡顺、小弟还有黄毛。大米几乎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闪过一个一个镜头:夺枪,逃跑,诊所脱险,被抓……当“被抓”的镜头出现时,大米就会猛地惊醒过来,惊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怎样了?自己怎么办?
大米睡的地方,原来是一只亭子。亭子的顶坍了大半,大米躺着就能看到高远高远的秋天的夜空。这片高远高远的夜空和一丝一丝从野艾丛中流淌过来的秋夜的寒意,使大米感到了深重的孤寂。大米想到了家,想到了爷爷,记起爷爷带着他在瓜田边看瓜的那些幸福夜晚……
大米向右侧睡时,就能看见一个石砌的花坛。花坛里早没有花了,荒草萋萋的样子。因为那支千辛万苦夺来的枪就埋藏在这个花坛里,大米看到这个花坛时有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打架。一个念头是深埋着这支枪,等待端阳胡顺他们;另一个念头是把这支枪卖掉,然后带着得来的钱回到爷爷身边去。大米知道去什么地方能把枪卖掉。
到了凌晨时分,大米的意识终于朦胧起来,恍然回到了家乡的瓜棚里,回到了爷爷身边。恍然见到爷爷面前码着好多好多的银洋,那是自己卖掉手枪得来的……当然,瓜棚里还很悠闲地躺着胡顺、端阳、小弟和黄毛……爷爷用大芭蕉扇给大米驱赶蚊子,嘴里还在哼哼着古老的歌摇:“天上星,地上丁,踏脚板,挂油瓶……”
一阵狗吠又把大米唤醒过来。大米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大户人家的花园叫半野园,现在成了鬼子的军犬训练场。那些叫“狼青”的狗一只只都像狼一样的凶悍……
大米还想睡一会儿,可睡在附近的几个流浪儿已经起来了。他们来敦促大米快快离开,说再过一会儿,半野园里的狼狗就会到这里来晨训了。这一点是大米不知道的。正说着,就听见半野园方向传来了狗吠声,一看——不好,鬼子牵着狗出现了!
大米赶紧和大家一起跑出了残缺的围墙。跑了一程,大米忽然想到:那些狗会不会把枪找出来?
大米回头跑,就趴在围墙上远远地看着荒园里的驯狗,心里一遍遍地叨叨:狗东西,别靠近花坛,别靠近手枪……
好在鬼子兵对狼狗的训练很严格,训练项目一个接着一个,狼狗们根本没一点喘息的时间。大米慢慢放下心来,对鬼子的驯狗有了兴趣。可惜离得太远,大米无法看清驯狗的细节。
鬼子的训练项目结束了。狼狗们得到了自由活动的口令,三三两两地在荒园里游逛、戏耍。大米又紧张起来:狗东西,别靠近花坛,别靠近花坛……
偏偏有一只毛色偏黑的狼狗跳上了花坛,在那儿舒舒服服地趴着了。
大米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赶紧学着老太太喃喃祈祷: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菩萨一点也不保佑大米。大米甚至看到了那狗的耳朵在活灵灵地转动,潮湿的鼻子在咻咻地痉挛……那狗紧张起来,鬼鬼祟祟起来,先是用前爪扒拉泥土,而后用更有力的后爪来扒土,嘴里还呜呜地吠着向它的主人报警。几个坐着闲聊的鬼子注意到了,向花坛这边走过来……
完了完了!大米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
那狗兴奋地大叫起来。
大米在指缝间瞥了一眼那个鬼子兵手里的手枪之后,突然色盲了。这个世界突然在大米眼睛里失色了——除了黑色和白色,其他的颜色都没有了!大米滑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百年了。
不知过了多久,野艾园里安静下来了。大米还是躺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大米忽然听到了黄毛的尖叫声。大米起先还以为是幻觉,一睁眼,却真的看见了他的黄毛。
大米总算活过来了,猛地坐起来:“黄毛!黄毛……”
大米立刻又愣住了——原来黄毛是被一个人用细链子牵着的。牵着黄毛的是一个三角脸的男人!三角脸的旁边,还有一个穿香云纱短袖衫的汉子。
三角脸露出一颗金牙,嘿嘿地冷笑着。
当大米被两个汉子捆绑起来时,黄毛才明白过来。黄毛愤怒地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来救大米。穿短袖衫的汉子躲闪不及,被黄毛在手背上抓了几道血道子,但黄毛也着了黑汉子一拳,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黄毛爬起来准备纵身再扑三角脸时,三角脸手里的枪响了。
黄毛像一只布袋子般跌在血泊里。
大米哭叫:“黄毛别死!黄毛别死啊……”
黄毛圆睁双眼看着小主人,挣扎着举起右爪,放在前额上。临死前的黄毛就用这个手势向它的小主人道歉——是我把坏人引来的,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