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到丁凡诊所已经有些日子了。自从罗老板夫妇去了香港,生元堂和新四军的秘密联系就中断了,小月离开生元堂到了丁凡诊所,学习当护士。
这会儿,诊所里没有病人,小月在诊室一隅整理器械,丁医生在里间用低低的声音在和一个人通电话。刚才,诊所外引线街上多次呼啸着驶过日本宪兵队的摩托车,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丁凡正在电话里打听这件事。
丁医生放下电话听筒,对小月说:“小月,刚才小庙场那边出了一件男孩子夺枪的事。这几个男孩真大胆,敢夺鬼子的枪呢。”
小月一惊:“男孩?夺枪?成功了吗?”
“不清楚。听说是三个男孩干的。这会儿鬼子正在抓他们。”见小月走神的样子,又说,“小月,是不是想到了端阳?”
被人猜到了心思,小月有点难为情,一笑,说:“是的,不知为啥,听到这种事,我就会想到端阳。你以后熟悉他了,就会知道,他真就是敢干这种事的男孩子。”
丁凡说:“我看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前天,他不是来过这里吗?你就站在他面前,他就是没认出你来。哈哈!”
“我不是戴着口罩吗?你不知道,这样的男孩还有个特点,就是不肯认真看一眼女孩子。”
丁凡笑起来:“原来还有这个特点啊。那个脱了臼的小胖子和他倒是差不多的,也是个大大咧咧的、自以为是的小家伙。”
两人正说得投机,诊室的弹簧门“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居然就是那个小胖子!
一见到这个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男孩,丁医生和小月的脑子里同时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位就是夺枪的小英雄了!
胡顺说:“丁医生,求你帮帮我们!”
丁医生说:“你怎么了?受伤了?”
胡顺说:“是我的兄弟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小月说:“人呢?”小月害怕受伤的是端阳。
弹簧门被推开,黄包车夫和大米挟着小弟进了诊室。
丁医生说:“不要慌,进治疗室。”
小月赶紧戴上口罩。她一眼就认出这个黄包车夫是个冒牌货——怎么让这个狗特务缠上了?情况不妙!
进了治疗室,小弟躺上了诊床。小弟这会儿的状态比刚才好多了,意识已经清晰,脸上也有了点活气。
丁医生对三角脸说:“这孩子怎么受的伤?”
三角脸耸耸肩膀:“我是拉车的。”
丁医生将目光投向胡顺。
胡顺说:“是,是刀伤,竹刀,他是竹匠。”
丁医生问小弟:“小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弟说:“这是医院。”
丁医生伸出手指,在小弟眼前晃:“这是几个手指?”
“三。”
丁医生并没有检查伤口,而是对胡顺和三角脸男人说:“好,请你们到外边等着。”
三个人只好到外室去等。小月关上了治疗室的门。这门的上半截是毛玻璃的,上头写着三个蓝字:诊治室。
在诊室的礼拜凳上坐下来,胡顺对三角脸说:“叔叔,我们身上真没带钱,我们……你真是个好心人……”
三角脸说:“没啥,没啥。你认得这丁医生?”
胡顺说:“我上次来这里看过病。”
“认得那护士?她叫啥?”
“我叫不出来。”
三角脸转脸问大米:“你呢?”
大米说:“我怎么知道,我从没来过这里。”大米说的是实话。
在里间。丁医生和小月小心地解开胡乱包扎在小弟肩膀上的衣裳,伤口露出来了——显然是一处枪伤!子弹只是擦过了一下,虽然伤口不浅,失血不少,但还是属于皮肉伤,伤情并不严重。
在丁医生清创、消毒和缝合的过程中,小月在一张空白的药方上写下一行字:外面那车夫就是在生元堂监视过罗老板的特务!
丁医生看了这张纸,轻声说:“他认出你了?”
小月点点头:“可能。”
丁医生想一想,在纸上写道:走边门,去叫小王来代替你。去后院把电话线弄断。
小月点点头,轻轻打开通向后院的边门,出去了。不一会儿,护士小王从那个门里进来了。小月和小王的身材差不多,穿上护士服,戴上大口罩,就更加难于分辨了。
丁医生的手术已经完成,对小王说:“去外头让病人家属做个登记。戴着口罩出去。”
小王开门到了外间,说:“病人家属是谁?”
胡顺站起来,说:“我。”
“手术做完了,请跟我来。”
三角脸突然说:“护士小姐,你的口罩上有个什么东西?”
小王摘下口罩来查看,没发现什么东西。
三角脸说:“是只苍蝇吧?”他是想看看这个护士的脸。他一进门就觉得这个护士挺像小月的,他一直在寻找突然从生元堂消失的刘小月。
等到胡顺和大米跟着护士去办手续,丁医生也走出了治疗室。他瞥了一眼在挂号处那边的两个孩子,快步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门虚掩着,三角脸看见丁医生在里头摇电话,摇来摇去就是没接通。
电话打给谁呢?三角脸正想走过去,丁医生却走出了办公室,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快步向诊室外走。
三角脸跟上去,说:“丁大夫,你走啊?”
丁医生说:“车夫,你还没走啊?你认识这些孩子?”
“不认识。”
“那你快走吧。”
“你去哪儿?”
“电话机坏了,我出去打电话。街口那边烟杂店里有公用电话。”
三角脸说:“我拉你去。”
“不用,很近的。”
“顺道,你是好人,我不收钱。”
丁医生说:“那好吧。我的腿是不大便当。”
三角脸用黄包车把丁医生拉到街口烟杂店,竖起耳朵听丁医生打电话。
丁医生对话筒轻声说:“喂,请接105……对,有急事……”
三角脸一愣——105不是夜袭队的内线电话吗?怎么,他是要向夜袭队告密?
丁医生已经接通了105:“喂,我是丁凡诊所,我这里有个受枪伤的小孩子。对,是男孩,是三个……”
三角脸懊丧得要命——打这个告密电话的应该是他,都怪自己还想顺藤摸瓜什么的,反把逮住夺枪人的头功眼睁睁地送给了别人!
不等丁医生打完电话,三角脸拉起黄包车就往回跑,他要抢先逮住那三个小家伙。
可是,三个小家伙还会再等他吗?这本来就是丁医生使的调虎离山之计,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三个男孩子离开诊所了。
当三角脸奔进丁凡诊所时,小王冲着他喊:“喂,你是和三个小孩一起的吧?”
“怎么啦?”
“叫他们付款,他们倒好——逃跑了!”
“往哪儿跑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三角脸赶紧往外跑。
小王在后头边追边喊:“嗨!你不能逃,你得交手术费!”
看着狂奔而去的三角脸,丁医生和小王交流一下目光,都无声地笑了。
丁医生说:“三个小家伙会去哪里呢?”
小月走过来,说:“这一带,他们是熟悉的。”
丁医生说:“黄包车的号头记下了?”
小月说:“记下了,是76号。”
丁医生说:“我打了电话,鬼子马上会来这儿的。你们就说电话线是被孩子剪断的。”
话分两头,再说此刻的端阳。
听听大街上平静下来,端阳就决定赶回大本营去。端阳不知道这时的平静完全是虚伪的,正是肥田的“秘密戒严”,而且,这次鬼子搜捕检查的重点是男孩子,端阳一出山境园就会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幸亏大福师回来了。
大福师进了房间,不说话,就把锐利的目光钉在了端阳的脸上。大福师怪怪的目光里有许多的判断和疑问。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不好受,端阳油油地一笑,说:“大福师,你干吗这样看我呢?怪不怪哎?”
大福师说:“我看一个孤胆英雄哎。”
端阳说:“是我吗?”
大福师一本正经地说:“没错,你还有几个伙伴,不能算孤胆的。端阳,枪到手了吗?”
端阳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得从头招来。
听着端阳所谓的“周密计划”,大福师的眉头是一次次地打结。这哪是个周密计划,这分明是个纰漏百出的危险游戏!
大福师说:“不论夺枪是否成功,你的伙伴们会退回到小竹匠住的地方去对不对?”
端阳点点头,想:还能回哪儿去,这也错了吗?
“小竹匠那个地方有多少人知道?”
“那儿不是秘密,周围好多人都知道,有的还来买竹器呢。”
大福师的脸变得很严峻,下结论道:“鬼子很快会找到那里去的。那两只退篓子会泄露秘密!”
端阳想想也是,急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呢?
大福师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能做,鬼子在街上抓男孩子,见一个抓一个。”
“那怎么办?”
大福师问清了大本营的详细地点,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字,把纸团折在一张钞票里,用小木夹子夹住了放在竹篮子里,推开窗,对下面说:“阿邦,给我来碗赤豆粥。”就把拴着绳子的竹篮子坠了下去。
阿邦已经从蜡烛弄转移到秀崖弄来了。
端阳静静地看着大福师不慌不忙地做这些,一遍遍地在心里祷告:胡顺,大米,小弟,千万别回大本营啊!
这时候,刚从丁凡诊所脱险的三个男孩正往他们的大本营赶呢!
大米虽然还是第一次到丁凡诊所,可他对这一带的街巷非常熟悉,知道许多的“暗弄堂”。所谓的“暗弄堂”其实就是那些有后门或边门的大杂院子。这些大杂院子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有时能有好几进。这本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住宅,败落出卖之后就住进了许多人家,成了大杂院。虽然是大杂院,但沿街沿巷的门还在,不熟悉的路人还是以为这是一个大宅子,不知道是能通到另一条巷子的暗弄堂。大米曾在这一带耍猴挣饭吃,有时还在这种大杂院里开专场演出,所以对这些暗弄堂是蛮熟悉的。暗弄堂在晚上也是关着门的,其实门是整夜不上闩的,一推就能进去了,等到从大杂院的后门或边门出来,那已是另一条街巷了。
在大米的带领下,三个男孩一连穿过几个暗弄堂,不知不觉中就绕开了鬼子布在街头巷口的伏击点,不久就回到了大本营。
见大米回来,猴子黄毛尖叫着大发脾气,对把它独锁在家表示强烈抗议。
大米掏出手枪来,指着黄毛说:“别吵,别吵。听到啦!”
黄毛在小庙场吃过枪的亏,是认得枪的,赶紧抱着头撅起屁股表示顺从。
大米说:“瞧瞧,这就是枪的威风!”
一路上,胡顺期望着端阳已经先期回到大本营,现在见端阳还没有回来,就有些担心,叨念着:“端阳还没回来,他会在哪里呢?”
小弟说:“为了引开鬼子,他临时改了方向,千万别跑进死弄堂啊!”
大米挺乐观的:“哪能呢,端阳精明呢,又跑得快,没事没事。他本来就有住的地方,说不定去那儿了。”
胡顺见大米还在玩枪,说:“大米,把枪收起来。”
大米没玩够呢:“没事,里头没装子弹。再说,这里能藏到哪儿呢?”
小弟说:“要不藏屋顶去,那儿保险。”
胡顺说:“好地方。大米,快去。”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酱园的屋很老的,屋面上长了不少瓦楞草,藏在那里根本发现不了。
大米就通过院子角落那棵树上了屋顶,手脚并用,往屋脊那儿爬。
小弟躺在竹席上,说:“胡顺,丁医生真是个好人。”
胡顺说:“世界上还是有好人,有大好人。”
小弟说:“想不到车夫是个特务,我们差一点吃他亏了。”
提起这个,胡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他以前一直以为车夫小贩这些穷人都是好人呢。
小弟说:“我们还缺三支枪呢。”
胡顺说:“慢慢来,我们很快会人手一枪的,等端阳来了,我们再商量商量。”虽然刚刚经历一番险情,小弟还受了伤,但总还是有了一支枪的成功,胡顺还是挺有信心的。
胡顺问小弟伤口还痛不痛,小弟说:“没事的。我们临走时,那个护士还塞给我一包药……”
杂沓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来,由远而近,紧接着是院子门被踹开,一队人哗啦一下冲进院子,院子里到处晃动着手电的光柱。
鬼子赶到了!
在猴子的尖叫声中,胡顺和小弟束手就擒。三角脸一把抓住小弟受伤的肩,吼道:“还有一个哪里去了?说!”
小弟痛得浑身发抖。
胡顺被两个鬼子扭住,提起腿来猛地踹在三角脸裆下,痛得三角脸放了小弟,蹲在地上直哼哼。等到三角脸缓过来时,胡顺和小弟已被扭到了院子里。三角脸没处发泄愤恨,提枪就要把猴子崩了。
一个鬼子头目喝止了三角脸,说:“别开枪,把猴子的也带走。”
大米的这一次侥幸脱险,纯属偶然。当时大米已翻过了屋脊,所以冲进院子的人看不到他。大米趴在屋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以听觉来判断院子里的情况。
胡顺和小弟被抓走了,敌人也随着走了。鬼子杂沓的皮靴声在小巷里乱了一会儿,然后是发动摩托车和汽车的声音,然后是摩托车和汽车远去的声音。
小巷和院子终于恢复了宁静,又过一会儿,院子里那几只秋虫又若无其事地唧唧起来。
大米到这时才发觉有一个生硬的东西把他的肚皮硌得很疼。硌着他肚皮的就是那支手枪。大米把手枪从肚皮下抽出来,想:现在还要把它藏起来吗?大米翻个身,成了仰躺的姿势,面对着一天的星光。
星光下,手枪闪烁着一种幽幽的、神秘的光亮;夜风里,手枪散发着一种钢铁的淡淡的腥味,还有一种和死亡有关的诡谲的气息。
胡顺和小弟被抓走,端阳下落不明……唉,唉,这一切都是为了这支枪啊!大米忽然对手枪生了反感,把枪塞在一丛瓦楞草里,再不想看到它。一种伤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惧像苔藓一样悄悄爬上大米的心头。大米闭着眼睛,在心里问自己:大米,你现在该怎么办呢?大米不知道怎样回答自己。大米没法回答自己,于是,大米就那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死掉了一样,直到他听到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声。
咳嗽声是从院子里传上来的!
大米悚然一惊——原来院子里还有人!还有敌人!
鬼子当然是留着人的,专等着第三个男孩自投罗网。当那个矮冬瓜鬼子抹开满脸黑灰,举枪向夺枪人射击时,他只看到了三个男孩的背影,后来在丁凡诊所出现的又是三个男孩,所以鬼子就此确定参与夺枪的男孩是三个。
大米小心地昂起头来,让自己的目光从屋脊上的瓦楞草的间隙投到院子里,投到棚子里……在工棚的黑暗里,有一点猩红的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闪烁——这显然是一支点燃的香烟!
这个昂头的动作引起了一片瓦的碎裂——咔!这一声轻微的碎裂声有了反应。一个人从工棚的黑暗中走到了院子里,四下张望。这个人是仰着脸在张望,所以大米能凭借星光认出他来——这不是那个假装黄包车夫的汉奸特务吗!
三角脸拉开虚掩着的院门,伸出头去向两边张望。
工棚的黑暗中有个人在问:“看到什么了?”
三角脸没有回答他,自顾在院子的角落里撒了泡尿,又回到工棚里去了。
黑暗中,一个人在说:“这次你立功了,该请客的。”
三角脸严肃地说:“别说话!”
大米不敢动弹,怕身底下的瓦片再碎裂。前天下过雨的,老屋上的瓦片有点潮湿,这样的瓦片是最容易碎的。
开始有蚊虫向大米袭击,弄得大米很是难堪。一会儿,大米嗓子里痒痒的,直想咳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大米想: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这么干躺着总归会暴露的。
小巷里远远地传来了梆子声,还夹杂着浪声浪调的人声。走近了点,才听清楚那是卖糖粥的在吆喝:“糖粥,邦邦,赤豆糖粥……邦邦……”
三角脸走到院子里,去院门那边通过虚掩的门缝向外看。卖粥的走近了,又走远了。
吸烟的那个也到了院子里,说:“里头蚊子太多了。不如爬到屋顶上去,那儿蚊子少。”
三角脸的声音:“没有梯子,你怎么上去?”
“那边不是有棵树吗?”
“不要在上边抽烟。”
这些对话,使大米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把那支枪摸到了手里。其实他根本不会使枪,而且枪里也没有子弹。
那家伙毛手毛脚地从树上向屋上过渡,把瓦片踩得稀里哗啦乱响。
大米突然想到:这正是一个离开的机会!
那家伙开始在屋面走动,又踩碎了好多瓦片。三角脸在下边说:“别走,要爬,对,要爬。”
那家伙俯身时脚下打了个滑,“哎呀”一声,在屋面上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
大米抓住这个机会,团拢身体,连滚带爬地下到了巷子里,野猫般地消失在小巷转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