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扶着胡顺回到大本营。
胡顺喝了一碗水,忙不迭地在篾席上躺下了,他的膝盖那儿还是有点疼。篾席就铺在地上,是小弟完成不久的竹工活。见那只耍猴用的小木箱子已经挂在墙上,胡顺就知道大米已经回来过了。
很累,端阳也在席子上躺下来,和胡顺头并着头。
端阳摸摸胡顺的短裤,还是湿的,就催他换掉,湿裤子穿在身上多难受啊。
胡顺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端阳说:“小懒鬼,这样会孵出痱子来的。快换了,要不我给你脱裤子。”
胡顺只能说实话了——他只有这一条短裤,没有替换的。平时,裤子脏了,要等到晚上才能脱下来洗了晾着,第二天早上不管干了还是湿着就穿它了。这就叫“光屁股等裤子”。
端阳听着挺难受的,嘴上却说:“早说呀,要不然刚才动手术时也把裤子脱了。”
胡顺说:“去你的吧,忘了那儿有女护士啊!”
说到护士,端阳就想起了小月。事实上,在医院看到小护士时,端阳就想起了小月。这次上城,端阳一是为枪而来,二是为了看望小月。端阳决定先把枪搞到手再去看小月——小月,瞧吧,这是我的枪!小月,别伤心,我为你爷爷报仇呢!
端阳和胡顺并头躺着,静静地看天花板上一只结网的蜘蛛。
胡顺的肚子咕咕叫,端阳的肚子也咕咕叫。刚才乱纷纷的没在意,这会儿静下来,就觉得很饿。这时已是午后,中饭还没吃过呢。
端阳说:“我去弄点吃的来。”
胡顺说:“别,你别走,等大米回来,我们一起出去找吃的。”
端阳说:“怕等不及了,我觉得肚皮快贴到后背了。”
胡顺说:“端阳,你别走。”是那种恳求的语调。
端阳坐起来看看胡顺的脸,说:“胡顺,你怎么啦?”
胡顺有点不好意思,说:“没啥,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我就怕一个人待着。”
“想家啦?”
胡顺艰难地咽了一口什么,轻轻地说:“我没家啦。”胡顺的家被鬼子烧了,整个村子都毁了。
“你爸还没消息啊?”
“没。”
“你爸叫啥名字?”
“叫胡传魁。”
“胡传魁。造房子的造?”
“不对,是这样的……”胡顺坐起来,用手指蘸着水,在地上写了一个“肇”字。这个字不常见。
“汉呢?”
“好汉的汉!”
端阳逗道:“那当然!不见得是汉奸的汉嘛。”
“这两个汉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你爸在江南打鬼子?”
“我爸原是张治中手下的兵,打过淞沪大战的,后来部队被打垮,他受了伤。在一家老百姓家里养伤,伤好了,就参加了当地的抗日武装。他曾给家里一封信。那封信是我们村出事前一天收到的。”
“你爸一定是个胖子。”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小胖子。老子总归蛮像儿子的。”
“胡说啊,有这么说的吗?应当说,儿子总归蛮像老子的。”
两个都笑起来。
胡顺说:“刚才我痛得在地上滚,心里就想着我爸。我妈不在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胡顺不说下去了,随手拿起一个东西来对准了对面墙上。
那面墙上用木炭画着两个人的形状。一个是矮个子,身上写着“东洋鬼子”,另一个是瘦个子,身上写着“黄狗子”。
端阳说:“你拿的是什么?”
胡顺说:“你没见过?这是弩,射弩箭的。你没听过《三国》啊?”
端阳拿过弩来看。端阳听说书的说过弩,就是没见过。弩原来是这样的,像枪似的,有扳机,能从容地瞄准。
胡顺拿过弩去,上了一支竹签,瞄准了墙上的人形,一扣扳机,竹签就射出去击中了小鬼子的鼻子。
端阳说:“来,我试试。”
胡顺说:“等一等。”捡了一块炭,爬起来,一拐一拐走过去,在“东洋鬼子”旁边又画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形,写上三个字:忠救军。想一想,又加了两个字,变成“不忠不救军”。
胡顺说:“今天打我们的就是忠救军。什么忠救军啊?汉奸走狗王八蛋!你听到茶馆里有人唱小调吗?他们这样唱忠救军:忠救忠救,不忠不救;偷鸡抢狗,赛过黄鼬;投靠东洋,杀人放火。”
“痛快!他们就是这样。”
“还有呢。还有一首唱忠救军的狗屁司令——头子姓胡,胡作非为;传魁传魁,汉奸恶鬼;死到临头,遗臭万年。”
“这帮王八,还是土匪呢。”
“还是恶棍呢。射吧,射他的心脏。”
端阳架上竹签,果然击中了“不忠不救军”的心脏。端阳觉得这弩蛮有力量的。看那墙上的石灰印,就知道这个靶曾经挨过许多仇恨的弩箭。
端阳说:“这弩是谁做的?”
胡顺说:“当然是小弟了,他的手巧。”
端阳这才想起来小弟,问小弟怎么不在。
原来,小弟的妹妹前天死了,是心脏病。小弟去妹妹做童养媳的那个王家了。
胡顺说:“小弟拼命做竹器挣钱,想用几年的时间把妹妹赎出来。他妹妹给人做童养媳是没奈何,是为了买棺材葬母亲……”
端阳心里酸酸的,叹道:“小弟太苦了,太苦了。”
胡顺又向墙上的“黄狗子”发射了一支仇恨的弩箭,叹道:“小鬼子黄狗子手里有枪,用这个对付不了。你射他一箭,没等你架第二支,哒哒哒,他就把你打成筛子了。”
这话说到端阳的心尖儿上了,端阳说:“有枪就好了,有枪还怕他小鬼子大汉奸?啪!啪!我一枪放倒他一个。”心里想,要是弄到枪,我就是真正的水上飞了!
这时,大米回来了。看见他一脸的沮丧,就知道他还没找到黄毛。
大米见两个躺着,问:“胡顺,你的骨头……你能走路吗?”
胡顺说:“没事。”
大米说:“真没事?”
胡顺活动了几下伤腿。
大米说:“我说呢,鸡连皮狗搭骨的,不会有事的。”
胡顺想爬起来打大米,大米连声告饶:“好了好了,我说漏嘴了。”
端阳说:“大米,黄毛还没找到啊?”
大米说:“它一定受伤了,我在屋面上看到了血迹。哎!那帮忠救军。”
胡顺说:“没事,它是个鬼精灵,一定藏到什么地方养伤了,会回来的。”
大米通过院子角落那棵树爬爬到了屋面上。
胡顺说:“嗨,你干什么呀?”
大米坐到了屋脊上,嘀咕道:“这鬼东西还不回来啊!”原来他在那里等猴子呢。
院子门吱格响了一下,大伙儿都以为是黄毛回来了。
回来的是小弟。
一眼看到小弟,端阳和胡顺都吓了一跳。本来就瘦弱苍白的小弟愈加瘦弱苍白了,看上去就像是用白纸剪成的人。
小弟搂抱着一个灰布小包袱,脸色苍白,嘴唇发黑,目光呆滞,走路是那种飘飘忽忽的、随时会被风吹跑的样子。
端阳和胡顺迎上去,一边一个挽住了小弟:“小弟小弟,你回来啦。”
大米在屋顶上说:“小弟小弟,你回来啦。”
小弟站住了,一一看了三个小伙伴,久久说不出话,眼圈慢慢地就红了,慢慢就流出了泪来。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在这里能感受到一点人间的暖意了。小弟的身体太虚弱,可他做起竹器来没日没夜的,因为他还有一分责任,还有一个盼头——他要挣钱把妹妹赎回来,一起回乡下老家去。现在妹妹死了,他失去了盼头,就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变得很轻很薄。
端阳和胡顺把小弟拥到棚子里,让他坐在竹椅子上,给他端来一碗水。小弟不要水喝,两手还是紧紧地搂着那个灰色的小包袱。
胡顺说:“小弟,哭吧,放声地哭一哭吧,心里会好过些。”
小弟无声地、凄凄地笑一笑,说:“我要送妹妹回家去。”
胡顺看着小弟呆呆的样子,挺担心的,用力掰开小弟的手,把包袱打开来。里头是他妹妹的一双鞋,一双破了头的鞋。
看着这双鞋,想着妹妹露着脚趾的样子,小弟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面对这个场面,听到这样悲痛彻骨的恸哭,端阳和胡顺不知怎么办好了。
小弟的哭声终于慢慢低下来,变成了呜咽和抽泣。呜咽和抽泣似乎更能把气氛搞得凄惨,这里的空气在一点一点地变得黏稠,黏稠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屋顶上的大米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欢呼,一下子把沉闷的空气打碎了。
是黄毛回来了!猜想这家伙受了惊,不敢下地,是从一个屋面跳到另一个屋面,慢慢找回来的。
黄毛并没有受伤,而且已经从惊恐中缓了过来。见到它熟悉的胡顺和小弟,这家伙又煞有介事地行起了军礼。黄毛的敬礼不表示敬意,而是表示歉意,它做错了事才会敬礼。它这会儿的敬礼是表示: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它一定是饿坏了,窜来窜去地找东西吃。在这里找吃的可不容易,可它还是找到了——它嗅到了退篓里有熟悉的玉米的香味。这只退篓在小弟没有编成之前曾经装过熟玉米,黄毛闻到的就是遗在里头的玉米粒。黄毛伸进爪子去搜索,掏半天没捉住玉米粒,退出爪子时又被逆向的倒篾扎得吱吱叫。它不甘心,干脆把脑袋插进了退篓口。这下惨了,它退不出脑袋来,用爪子向上拔,那些倒篾就扎它的脖子和下巴。它惊恐万状地尖叫着,徒劳地往后退,往后退……
这家伙的洋相把小弟都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