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转眼间已到了暑假。只是六月头上,婷婷接到过夏华的一封信,日月轮回,星移斗转。七月又近中旬。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竟没有再见到夏华有信寄来。婷婷焦急地相继连着写了三封信发出,然而,都如石沉大海——音讯杳无!婷婷想不出因为什么。她天天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她的华哥别出什么意外。由于这段日子一颗心是因此而悬着,不得踏实。食味同嚼蜡,寝难能成寐,每日里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故学年考试考得很不理想。但她不计较这点,心里惟有她的华哥叫她牵挂。所以一待放暑假,便风风火火地南下直奔九峰山来,连早先计划的中途下车回家的事,也暂且丢在了脑后。
下了火车,即搭汽车,只在九峰圩下汽车后稍作片刻的停留,叫了一碗九峰山区的土特产——油丝面吃了,便又急匆匆地踏上进山的路。
离别九峰山才一年光景,这次回返,在婷婷眼里看来,大山里的一切竟倍感亲切。一路上,她快活得哼着歌曲。忘掉了旅途的疲倦。二十好几里的山路,竟没歇一口气。及至临近桠湾窝时,她忽然想,见到夏华后,先不惊动他,悄悄地到绕到他身后,突然出手捂住他的双眼,给他一个冷不防,叫他又惊又喜。然后再躺在他怀里,追问他为什么这段时间不给她写信,叫她想得好苦好苦。而且,一定要惩罚他一下。罚他搂着她好好地亲一亲。
婷婷想着,心里好甜好甜美,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桠湾窝。桠湾窝还是老样子。那一栋长长的茅屋和屋前开阔的草坪,还有草坪边那株老大的槐树,都没有变样。远远的看去堂屋门好似紧关着。婷婷想,华哥一定巡山去了,人还未归。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紧走几步上前。一看。懵了!大门上锁着锁,锁满是斑斑铁锈。不觉细看,又只见门框上,窗子上到处是蛛网,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好在她身上还带着一把这大门的钥匙,她顾不得多想,急忙掏出钥匙插进钥孔,反反复复的好一阵,才把这一把锈锁打开。一把猛地推开门页,但见屋内阴暗得看不清楚,并有一股霉潮气迎面扑出,直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只好停足门边,轻轻地揉了几下自己的眉骨,让眼睛暂且适应一下屋内的阴暗光线。一会儿,再迈步进屋,细看屋里,但见屋里家具依旧,那张小桌子搁在靠墙的一边,几条板凳零零落落的摆在桌子边的墙根里;那个用几根木条和几块木板钉的小碗柜里,还搁着好些个粗瓷大碗和小碗等餐具。婷婷走上前去细看,那只她所熟悉的用了一年之久的小陶瓷双耳盐罐,也稳稳妥妥地搁在里面。她提起它来一看:里面盛着大半罐的浑浊盐水,略有一些白色的盐晶还沉淀在罐底。这一看便知,这盐罐已是许久未动用,盐都化成了水!婷婷看这碗柜,再转身搜寻屋内别的物件家什,便又见墙旯旮里还仍旧挂着夏华雨天里常披着的那件蓑衣。只不见了那杆鸟铳和那把匕首。
屋子里到处挂满了蜘蛛网,婷婷在屋里转了一圈,头上身上便粘惹得满是蛛丝。然而她哪管这些,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后。便一把推开夏华的卧室,可见到的却是屋内空空如也。床上不见铺盖被褥,只见的一床草垫也被耗子咬得破烂不堪,七零八落的。她连忙又钻出屋来,跑到灶屋里一看。只见灶台上尘封厚厚的。她一把揭开灶台上的满是尘灰的锅盖,不提防惊动一只大耗子突然从灶膛里钻了出来,“吱——”的一声,慌不择路地打她脚背上飞窜而过,一忽儿钻进了屋角落暗处里的洞穴中去。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把婷婷吓得一大跳。“啊呀”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连连后退几步。
屋里的种种迹象表明,夏华早已未住这里了。婷婷的心不由得凉了半截,她朝思暮想的华哥去了哪里?
婷婷不敢往下想,忙从屋里又跑出来,站在屋前的草坪中央。双手圈成嗽叭状,朝四外青山一声一声地呼唤起来:
“华哥,你在哪里——”
“华哥。我回来了?婷婷回来了呀?华——哥,你快来呀!”
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直喊得喉咙冒烟,喉嗓嘶哑了,可是除了四外青山传来的应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山里以外,根本就听不到夏华的一句应答声。婷婷抱住草坪边的那棵老槐树,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阵。她转念一想莫不是华哥搬去樟木坑和石三爷祖孙俩一块住了。“对。一定是的!”这一想,她的心不觉一沉,糟了!华哥搬去了樟木坑,那他和蓉姑……唉呀!这……同时,她由此更想到:难道这段时间夏华没写信给她,会与搬去樟木坑和蓉姑一起有关?这念头一出现,婷婷哪还敢怠慢,赶紧转身奔回屋里,一把抓起刚才放在堂屋小桌上的东西,再飞跑出屋,直奔樟木坑。
当婷婷一口气急急地跑到樟木坑石三爷的小屋前时。就听见从屋里传出来石三爷的咳嗽声。
“石三爷——”她人还在门外,便迫不及待地朝屋里唤了一声,同时一把推开门。
石三爷这时正独自坐在外间堂屋里,背靠着墙壁在吸着他的筒烟。
自蓉姑跟了夏华出走,这空旷的大山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曾下山找公社领导请示,希望公社另外加派巡守人员来。公社领导答应着,可也至今迟迟不见派人来。好在山林中还算一直平安无事。
深山老林的,除了这数不清的林木,再就是野兽飞鸟们相伴与他。石三爷已是六十好几岁的人了,这一辈子中除了时不时的下一趟山,去去九峰圩,从来就没有出过这大山。山外的世界,这世界上究竟出现过。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儿,全然不知不晓。六十多年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在这大山里跟林木,跟野兽飞鸟们打交道。他过惯了这种与世隔绝。与世无争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寂冷落。所以当夏华要出走时,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今后的孤寂,只是一味地怜惜夏华。他一直是不仅喜欢夏华,而且十分地同情夏华的悲苦命运,他把夏华当成了自己的至亲一般。可以说,石三爷晚年最疼爱的一双人儿,就是孙女蓉姑和一个夏华。蓉姑有时候还惹他生气,而夏华在他面前却是十分的乖巧,既恭敬又亲近。故他对夏华的疼爱,丝毫不比对蓉姑差。
看到蓉姑跟夏华好得如同亲兄妹一般,石三爷更是打心眼里高兴。而后来突然来了个婷婷,老人家慢慢地看出了门道来。夏华和婷婷才是真正相爱的一对。而且他俩都是知书晓理的文化人,才真正相匹配。石三爷虽没见过大世面,但却是十分的豁达大度,通情达理。看在眼里,又是打心眼里欢喜。可是竟没想到,这么好的一对,终于给婷婷的妈妈舒芸捧打鸳鸯两分离了。看着夏华那伤心的样子,石三爷便十分的可怜他,所以。当夏华走了之后,他见蓉姑哭成个泪人儿了,便答应了蓉姑的请求,让他追了夏华而去。
蓉姑跟着夏华出走后,迄今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两个孩子漂流到了什么地方,却是音讯全无。没想到,在这时候,婷婷这姑娘居然真的重回这大山里来了。
当婷婷推开门,叫唤着突然出现在石三爷面前时。石三爷不免很吃了一惊。望着婷婷,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直是定定地怔了一忽儿,他才回过神来,慌忙放落竹烟筒,说:
“哦,婷婷。是你,你回山来了!”
“是呀,我回来了。石三爷。”婷婷一把抓住石三爷的手,迫不及待地问,“我华哥呢?华哥是不是搬来和您一起住了?他人呢?”
石三爷定神细细地端详婷婷,只见她一副着急的样子,脸蛋上还留着点点泪痕。不用说,这孩子才大哭了一阵子。石三爷见此。心里好一阵难过,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正面回答婷婷的问话,却问她说:
“你刚才打桠湾窝哪边过来的?”
“嗳,可是屋子锁着,没人住了。我想,华哥定是搬来这里住了。是吗?石三爷。”
石三爷看婷婷这副着急的样子,不敢把事情直接说出来,只好兜个弯说:
“你先别着急,且坐下来,让爷爷给你泡杯茶喝了,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说完,石三爷搬过一条板凳放在婷婷面前。
可是婷婷哪有心思喝茶,她把手上提着的东西放落凳上,着急地说:
“不!石三爷,我要见华哥,您告诉我,他去哪了?”
石三爷没了办法,便问她说:
“来时路上是不是到你妈妈那儿了?”
“没。我还没中途下车,径直就先来这里了。”
“哦,这么说,你是不知这中间的事啰!”
“这中间的什么事?石三爷,发生了什么事?”婷婷一听石三爷说什么这中间的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越发急了,一把抓住石三爷手臂,一个劲地摇着,急急地追问,“您快告诉我,您快告诉我呀?”
石三爷禁不住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坐回凳上,拿起竹烟筒,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便不慌不忙地把夏华六月里接到婷婷她妈妈的来信,去了她家一趟,回山后如何悲痛万分,而后又是怎样蓉姑跟着夏华出走,至今了无音讯的事情。一一详细地说了出来。
婷婷听着石三爷叙述,眼泪即如滴泉般地倾泄而出。一听完石三爷的话。突然转身夺门而出,大声地号哭着:
“华哥,我的华哥呀……”
这一下,直吓得石三爷腾地立起身,丢落竹烟筒,也叫一声:“婷婷,你别——”同时伸手一把没拦住,婷婷便旋风般地刮了出门。她一边号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山崖头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