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舒芸又沏了一杯香茶递给夏华，也随即给自己沏了一杯，然后端着茶杯，坐在了另一个小沙发里，与夏华中间隔着茶几。
夏华忐忑不安看着舒芸。舒芸坐下后，捧着茶杯，很有姿态地眠了一口茶水，然后平端着茶杯，那样子像是在细细品着茶的味道，又像是在欣赏手中的这个乳黄釉彩的茶杯上的图案似的瞧着茶杯。夏华从舒芸此刻的神情中即而便知道了舒芸将要涉及正题——有话要跟他正式谈了。一刹那间，夏华不禁绷紧了神经，心儿一忽儿提到了嗓子眼上来，胸中就像揣着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他极其紧张地盯着舒芸的两片嘴唇，就像一个囚徒心焦地等待着庄严的审判长的判决词一样，揣摸着眼前的这两片嘴唇中即将吐出的是怎样的判决词——赞许他跟婷婷的相爱？反对他和婷婷相爱？
倏忽之间。这个小客厅里的空气，夏华觉得一下子凝固了！
舒芸并没有急于开口，她一声不响地又捧起茶杯，轻眠一口。夏华不自觉地也跟着端起茶杯，机械地捧着送至自己唇边。陪着小心也轻轻地眠了一口。
舒芸咽下一口茶水后，又停了一下，这才启动双唇，慢慢地吐出话语来：“小夏，那一年里真全靠你替我照顾婷婷，要不，我的婷婷不知道要受多少无端的煎熬和因难。对这，我这个作母亲的。打心里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又要陈词滥调。夏华实在很感乏味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在舒芸面前且又是在这种第一次上门的特别时刻，碍着面子和礼貌，他又不好发作，只好婉转地接过她的话说：
“伯母，请您再别这么说了，再这么说，我真有些消受不了了。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照顾好婷婷，要说照顾，也只能说我俩是互相照顾着。伯母，您不知道，在建平他们走后，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在那里，要不是搭帮有了婷婷来到。我该是多么孤寂呀……”
一提起这点，夏华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一年来和婷婷相依为命的情景，婷婷给他的温存，对他的信赖，那些烧菜做饭，缝补涮洗，点点滴滴的细节，便一一地重现眼前，不知不觉地眼前有些模糊，眼窝里感到潮润起来。
“是啊，你也真是个命苦的孩子！唉，可是我却没能力帮助你……”听了夏华一席感伤的话，舒芸的思想不觉受了很深的感染，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有关夏华的基本情况，她早就从女儿婷婷的口里获悉。说实在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还真是除了同情之外，又很有些喜欢了。看来，这确实是一个诚实刚健、正直且重情义的好小伙子。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女儿的眼力不错。照说。找了个这样的好小伙子终身依托，是算造化了，她还想到若是自己现在还有能力的话。她会乐意帮助和提携他。让他回城跳出那个僻远蛮荒的深山老林，会乐意接受这个女儿所钟情的小伙子作自己的女婿的。可是，现实太严酷了。十年“文革”，历经沧桑。时过境迁。曾经执掌重权的丈夫英名早逝。如今虽说平了反昭了雪，隆重的追悼会也开过了，然而。大权早已旁落。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从人们与自己交往的眼神中看，她这个也算得着曾经显赫过、风光过一段时境的尊夫人，如今已失宠了，失势了。至平反出来后，她内心深处真正体验到了一种政治上的“曾经沧海”般的落寞感和失意感。正因为如此。再加之身体在“文革”中备受摧残，也确确实实的大不如先前，垮了个干净。基于这样的一些因素，她对世事对政治心懒意灰了，自我感觉心态已过早地进入风烛残年。组织中也出于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在征求了她本人的意见后。只是名义上给她复了职，其实她是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可以不问，只按月领薪受用罢了。所以她也就成天地将自己封存在了这栋平反后退还给她的小四合院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他是绝对足不出户的。反正没谁会来造访她，打扰她，她倒是乐得图个劫后余生的清静生活。“文革”十年的罹难生活，早已彻底改变了她过去的一贯生活作风和规律，甘于寂静，甘于冷落。过去一直跟随在她家的那个情同姊妹般的保姆，她也用一笔可观的钱打发出去了。她现在是万念俱灰，一心只求清静所在，丈夫没有了。名义上的儿子林建平又与她这个后母水火不相容，毫无亲情可言，自己唯一的女儿婷婷已入京都念了大学，她不想让婷婷毕业后再回南方这个鬼地方来，她对这块地方已失去了留恋。她想的是希望婷婷将来分工在京都，到那时候，她便申请也去京都定居，和女儿团圆，享受后半辈子的人生。殊不知道，舒芸原本是北京人，四九年北京和平解放时，她还是个中学生，当时就凭着一古脑儿的革命热情，参了军。即而随军南下来到南方，之后便有了同林父的结合。有了后来的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的生活经历。北京本是她的故乡，那里至今尚存着她的一大圈子的亲属故友。到了如今的时境，她很想重回故里寻得归宿，寻得个叶落归根。正当她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婷婷和雷鸣两个年轻人竟来从中牵线。想促成她与北京的雷宇霆教授结晚年之好。对此，她如何不动心。如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
想到这些，刚才那被夏华的一席话语所引得生发出来的一丝共鸣和爱惜之情，片刻之间就被理智所克制下去了。在女儿跟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爱情和女儿的前程、她本人的晚年生涯的天平上，她又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权衡了利害得失，总觉得难能两全，总得要牺牲一方的。在是牺牲前者还是牺牲后者问题上，她不能不选择前者。当然，在此时刻，面对这个正直得很可爱的年轻人，舒芸内心深处不是没自责的，也一再有过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情感。不忍伤害他的感情，不忍伤害他的心。所以，想到这里，她很不自然地瞟了一眼夏华，下意识地从茶几上捧起茶杯，想喝口茶水来缓冲一下绷紧了的神经。可是，不知怎的，捧着茶杯的双手竟有些儿哆嗦起来。她为了掩饰着不让夏华瞧见她此时的窘态，便忙将已送到唇边的茶杯复又放落。然后再咬紧牙略略地定了定神，横下一条心，将正题略作修饰一下，转个弯绕着抖了出来。
“小夏，我请你来，是想跟你当面谈谈你和婷婷的事，你们的事，婷婷早已全告诉了我。我知道，你很爱婷婷，婷婷也很爱你，你俩在患难与共中真诚相爱。作为过来人，而且还是婷婷的母亲，我理解你们，丝毫没有不满意思，可是，”舒芸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下意识地侧目看了夏华一眼。此时夏华。看来正在全神贯注地洗耳恭听着她的谈话，头微垂着，一动也不动。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又不能不请你原谅我。你知道的，建平非我亲生，他从不认我这个后妈。我在这里，可谓举目无亲。我是北京人，北京才有我的不少亲人。而且，你也知道的，我即将去北京再婚定居。我只有婷婷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我受够了孤苦，我的晚年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我们母女再也不能分开了……”
说着说着，舒芸流泪了，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着。说到此处，似乎说不下去了，便唏嘘了起来。
听到这里，夏华不用舒芸再往下说了，他已听出了弦外之音，足以明白了她下面想要说的话语。舒芸的话给怀着满腔喜悦、满腔激情而来的夏华当头棒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他的头上。他的心倏忽之间凉透了。对此。他的心理全无准备。实在难以承受得住。此刻的夏华，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抽搐。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缓步走向那个开启的窗户。到了窗边，便在窗口边立定，面朝着窗外，两只手使劲地撑在窗沿边上。
舒芸瞧着夏华的背影，她此刻当然能透过夏华宽厚壮实的脊背，清楚地看穿那颗痛苦得难以自制的心。
“小夏，我很愧疚，这事很对不起你，我只有请求你的宽恕。”
夏华立在窗前，没回她任何话语，像一尊雕像似的，呆呆望着远方的不知什么地方，舒芸面对着此情此景。也一时说不上话来。
小客厅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两个不同心境的人，在持续了足有两分钟之久的沉默后，夏华终于开口了，但头脸仍一直地朝着窗外。听得出来，他是用一种极尽压抑的声调在说的。他说：
“你征求过婷婷的意见没有？”
舒芸说：“暂时还没有跟她说。”
“不！婷婷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夏华忽的转身，两只血红的眼睛似乎喷着火，冲舒芸吼了一声，然后又一字一板地说：“你，你知道吗？婷婷和我，虽然在一起只有一年，但这一年来，我俩相依为命，历尽劫难，同呼吸共甘苦，我们爱得好深。我们的爱情比黄莲苦，但比大山深，你无法拆散我们，无法拆散我们！”
夏华的这突如其来的吼叫，这如诉如泣的话语，竟出乎意料地震慑住了舒芸。夏华的话一落音，舒芸便俯首伏在沙发扶手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好一阵唏嘘过后，舒芸抬起头，用近乎乞求的声音对夏华说：
“小夏，我不是那种完全不近情理的人，完全理解你，同情你，我现在只能请求你，求你原谅我，让我这个孤苦的老婆子过一个比较舒心的晚年吧？我知道，你很苦很惨，你对婷婷。对我们母女俩的恩情，我是要报答的。”
说完，舒芸慢慢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再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个小手提袋。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摞整齐的钞票，然后双手捧着，走向夏华说：
“小夏，这是我平反后补发的一部分工资款。三千元。我知道，这点钱当然不足以报答你对婷婷的照顾和爱护，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舒芸也实在算是诚心诚意的。然而。她此刻却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完全错误地估计了夏华的人格。她不这样做还好，因为听过她的一席话语，看到她现在的这幅落寞孤寂的晚景，夏华还真有些可怜她了。可是当她拿出这一摞钞票，说出后来的这一番不惜屈尊乞求的话后，夏华简直作呕了。同时，更令夏华难忍的是，他把舒芸的此举看作了是对他的人格的极大的侮辱。于是，他被激怒了。他圆睁着充血的双眼，胸脯急促地起伏，狠狠地瞪着舒芸说道；“你，你以为你用这笔钱就能收买回我对婷婷的爱吗！你想错了！你侮辱了我的人格，也玷污了我和婷婷圣洁的爱情。你为自己能去北京过一个安心舒适的晚年，竟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不惜扼杀她圣洁的爱情来换取。你，你太自私了！你不配当一个母亲……”
夏华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满脸胀得通红。他的这番话，特别是后两句，更是深深地刺痛了舒芸，她也被激怒了。令她想像不到的是夏华的话竟会说得如此尖刻，如此难听。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脸色倏地变得铁青，一改刚才那副可怜的乞求像，说：
“小夏，你不要把话说得太难听了。说老实话，我是出于同情和敬重你，才这么做的。我不能给婷婷带来幸福，你能吗？你明知自己已无回城的希望，而婷婷已去北京上了大学，你难道想要她毕业后再回你那个偏远蛮荒的深山老林里去吗？你应该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使你们勉强结合，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又怎能生活下去？你们能获得幸福吗？你能给婷婷幸福吗？我们的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也就不必隐瞒你了。我告诉你，婷婷在北京跟即将与我结婚的雷宇霆教授的儿子雷鸣，感情很不错，很合得来。我们即将结合成一个家庭了。而且他俩又是同学，学的是同一个专业，毕业后可以分在同一个单位。我还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到北京看到，雷鸣很爱婷婷。我也认为，他们将来结合在一起，那才会幸福的。”
舒芸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见夏华伫立于窗边，脸朝窗外，似听非听，一声不吭，她不禁也觉得喉嗓干枯了。于是。她踱回小沙发边，坐下，然后伸手从茶几上端起那杯她还没喝完的香茶。呷了一口。
舒芸呷了一口茶后。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夏华，见夏华石雕般的仍无动静，于是，她放落茶杯，又说：
“夏华，你说你很爱我的婷婷，而且你们都爱的很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就该为她的前途和幸福着想，这才叫真正的、无私的爱。依我看，真正的、无私的爱情，就该为自己所爱的人勇敢地作出自我牺牲。你说，对吗？”
舒芸说这话时，把“勇敢”二字说得特别重。不用说，她是有意使用了“激将法”，想以此来强烈刺激眼前的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心，迫使他让步。舒芸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不愧是一个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拼杀争斗的政治老手，她熟谙“攻心战”对一个血气方刚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的威力。
果然，舒芸这一着灵验，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夏华直感到自己的人格尊严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怒火中烧，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坐在沙发里的舒芸吼叫道：
“你听着。我可以答应你，从此断绝与婷婷的关系，但我要告诉你：你永远斩不断我们两个心中深深的爱情，你给婷婷带来的将是一生的痛苦！”
夏华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立即从那个长沙发里一把抓起刚进来时放落的自己的挎包，转过身，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舒芸，便大踏步地一步跨到门边，拉开门，跨了出去。
舒芸竟一时怔住了，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一摞整齐的钞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