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凤媛公主进了那屋子,翠浔已被打了三五十鞭子,血渗出衣裳,情景凄惨。公主一声住手,阿嫦已过去将翠浔救下来。她浑身打战,嘴唇铁青,必然是疼痛难忍,但竟惊人沉静,跪地向公主道了谢,说话一丝不乱。
凤媛公主不由惊讶这丫头铁骨坚硬,忍耐力怕是很多铮铮男儿也不敌!
而阿嫦给公主疗伤之时,乐郊已偷偷离开来仪馆,偷偷寻访那芸侧妃的住所而去。
夜色之下,侯府楼阁移位,花木蔓延,如水中扭曲倒影,乐郊兜兜转转,眼见一条回廊通向一道门,却转眼变成一堵墙不得通过。
乐郊自幼在天华山长大,加上天资聪颖,仙门法术还是很高深的,只是苦于手中无法宝,虽数次遁形换影,还是被困在这迷宫似的地方,看着眼前一座假山拦住,只能坐下歇息。心道:人都说世上有鬼打墙,我从未见过,如今却是遇上了。谁知一坐下立刻透骨寒冷,如身在井中。陡然一惊忙掐诀护住自身打坐凝神。隐约听见假山后有人的笑声。乐郊问道,“什么人?如何不现身一见,鬼鬼祟祟的,笑什么?”
假山后转出一人,一身红衣在蓝色灯笼下,泛出紫光。那是郦侧妃。
只见她蹲下身,看着打坐的乐郊问道,“公主受伤,你不在来仪馆听差,跑出来瞎转什么?”说着还吐气如兰,吹动乐郊耳边的碎发。
乐郊笑道,“夜半三更,侧妃娘娘,又在此地做什么?”
郦侧妃笑道,“等你啊。我今日第一眼见你,就知你不是什么公主的随从,看你和那丫头嘀嘀咕咕,进侯府,是另有所图吧?难道是知我美貌,慕名特来一会?”
乐郊见她媚态,不由冷笑道,“郦妃娘娘,你如此,是不是有些失态了?”
郦侧妃起身冷笑道,“失态又如何?进了这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过日子,还不如早死了。”
这话却让乐郊吃惊,白日里见她,分明是风情万种、笑靥如花的,原是这般落寞。正要开口说话,谁知忽然锣鼓齐鸣,喊声大作,心中一惊,脱口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郦侧妃冷笑道,“又来了!夜夜如是!闹腾得惊天动地,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我想,你也是好奇芸姐姐的脸吧?”
此时喧哗轰鸣,因此处离得远,倒不甚吵人,乐郊听她一说,就看着她点头。
郦侧妃道,“实话告诉你,我第一次见她,就看出来了。哪有人左右脸长得那么不一样的?后来,听侯府里的丫头说啊——”
“说什么?”乐郊急忙问道。
郦侧妃斜眼看他笑道,“叫我声好姐姐,我就告诉你。”
乐郊沉声不语。郦侧妃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告诉你吧——丫头们说啊,芸姐姐,是半人半鬼,能通阴阳的。那张脸,就是阴阳脸,一半看阳界,一半看阴司——”
这话,却让乐郊浑身发冷,汗毛倒竖。
“还有那俩丫头——就是芸姐姐的两个女儿,含霜、啄月,也是小鬼化身。看人都是百年后的模样。你想,每日里看着一具具白骨骷髅,自然全无笑意。这两个孩子,冷眼观世人,却看得最透彻、心最无情。”
乐郊听这话,觉得又荒诞又恐怖,但那芸侧妃的脸,确实奇怪,若真如郦侧妃所说,那她对南宫麒的病,自然脱不得干系,至少,她对侯府的怪现状,是个知情之人。
乐郊心里想着这事,不觉那郦侧妃已然悄然离去了。一阵琴声幽幽传来,乐郊只觉那韵律凄婉动人,不绝如缕,不知不觉循声而去,如被一只手拉着绕来绕去,穿廊过道到了一处别致居所。一围粉红墙,数盏玲珑灯。院内院外都是红叶烂漫,夜色中随风而动,殷殷如血。此时,夜深露冷,远处喧声大作,而这里雾气弥漫、遍地生寒烟。那琴声,就是从那墙内传出来的。
乐郊抬头,借着朦胧灯笼看那门口书写着一副对联:
蒹葭白霜五里轻雾,葳蕤枫叶十丈香尘。
再看门头匾额:红雾轩。
乐郊举步进去,看见院内清净,掩映一座雅致小居。
门内灯火杳然,一个女子临窗抚琴,旁边两个小姑娘寂然而坐。此处,就是芸侧妃的住处了。
乐郊知这芸侧妃是故意用琴声引着自己过来,于是走到门边,敲了敲那开着的门道,“在下乐郊,深夜打扰,失礼了。”
芸侧妃抬头看看他,停下手示意两个女儿离去。两个孩子冷冷看了乐郊一眼,牵手离去。乐郊想起骊侧妃的话,此时也在想,自己的骷髅面、骷髅身,是什么样子。
灯火下,芸侧妃的脸显得如此朦胧。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乐郊看见她笑了,却是一边嘴角上扬,一边嘴角丝毫不动,看着分外诡异。
“乐郊公子,请坐吧。”她抬手请乐郊坐下。
乐郊慢慢坐下,却惊诧地发现,此时他们已不是临窗而坐,对面是一道冷冷的墙壁。墙上一幅云影烟雾缭绕的红叶白石图。芸侧妃的声音传来道,“你今晚在府里迷路,我才用琴声引你出来。”
乐郊一时神思迷糊,却开口问道,“既如此,你也该知我的来意。”
芸侧妃转过头来笑道,“你是想问小侯爷的病,还是想问我的脸?”
乐郊沉吟片刻道,“这有分别吗?”
芸侧妃冷笑道,“看来,你觉得他的病,是我在弄鬼?郦妹妹的话,正合了你心中所想。你自然该怀疑我。可你怎敢就说,真的万事眼见为实?你所看见的,难道不会是虚假的幻象吗?”
乐郊被她说的糊涂了,那芸侧妃继续道,“你如何确信你此时身在侯府?你如何确信今日所见不是一场梦?——你怎确信,公主接到的那封信,不是假的?你又敢确信你现在看见的我,真的就是你白日所见之人?”
一连串的发问,让乐郊几乎眩晕,芸侧妃脸越发狰狞陌生,让乐郊脊背发凉,他刚要问“你如何知道书信的事”却忽觉身上一阵发冷,低头看衣服竟全湿透了!不由打了个冷战,睁眼一看,自己竟坐在一口井旁边。
乐郊吓了一跳,方才难道是自己落井了吗?
那郦侧妃、那琴声、那红雾轩、芸侧妃,那粉墙红叶、烟雾弥漫,都是一场幻象?!
但为何那般真实?
只是此时面前分明只是一口井,自己湿漉漉坐在边上。
“主人?!”阿嫦喊他,吓了乐郊一跳。
“主人,你怎么在这?衣服湿成这样!快起来!”阿嫦用力要将乐郊拉起来。
“阿嫦,真的是你吗?”乐郊都有些信不过眼前的阿嫦。
阿嫦闻言诧异道,“主人,你怎么了?我如何不是我?”
乐郊叹息一声道,“我方才——算了,还是先回去吧。”说完随着阿嫦起身,慢慢回了来仪馆。
进门后乐郊只觉头沉眼重,提不起精神,屋子就和衣而卧睡了,那呼喝喧哗之声在梦中忽远忽近,终于停歇。却忽听见外面有人喊道,“丑时到了!——点灯!”乐郊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人进进出出,登时各处灯火通明。却再也难以入睡。
凤媛公主救下了翠浔,回到房里只睡了片刻,便听见点灯的喊声,再起身却见整个侯府照如白昼,成了不夜之地。凤媛公主恍惚在梦里一般,也瞪眼看着这惶惶之夜——
天明时分,乐郊只闭了一会儿眼睛,此时困倦得很,出门伸了个懒腰,却觉得这侯府陷入一片死寂,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正要去求见公主,却有个家人跑来,低声道,“贵客请脱鞋。”
乐郊不知这是什么规矩,愣愣地问道,“为何要脱鞋?”
“贵客若不脱鞋,就请在房内不要出去。”那人说完,悄然退了下去。
乐郊被弄糊涂了,那边公主也被人这么要求,于是只能不出门了。乐郊进了公主的房间,只见凤媛公主一脸愁思地叹气,就过去问她伤势如何。凤媛公主叹息道,“伤势被阿嫦治得差不多,只自从昨日到了这里,麒弟的病情,实在古怪得很,非但毫无头绪,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乐郊道,“是奇怪!按说,小侯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病中,身边一直有人,他又是何时给公主写的信?公主想过没有?”
凤媛公主惊道,“你怀疑我接到的书信,不是他写的?”
乐郊笑道,“这是昨晚我遇上件怪事,有人告诉我的。”
凤媛公主忙问是谁,乐郊也不隐瞒,便说出了红雾轩。谁知公主大惊道,“你说,你去了红雾轩?”
乐郊道,“不知是真是幻,不过那似乎是芸侧妃的住处。”
凤媛公主摇头道,“绝不会,你撞鬼了——红雾轩我知道,但那在十几年前,就烧毁了。”随即,公主更是说出一件惊人的事:“那红雾轩烧毁之时,我正随着母妃在侯府内小住,那场火烧死了麒弟的奶娘和几个丫头,还烧毁了侯府内最好的一片枫树林。后来就是那里老不安生,请了风水师看过,在原址上掘了一口井,说疏导阴魂入阴司——你却如何能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