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绸缎庄的事自难以再管,落在柯氏父子手里什么境况可想而知。常笙心里有事,既觉得愧对父亲,又对家道败落无力回天,整日以泪洗面,如何能养好病?再加上伺候的丫头大多被常夫人收拢了去,故意甩脸子、说怪话,还经常将药碗汤匙弄得叮当乱响,常笙食难下咽、睡不安寝,还总听些闲话,越发病的重了。
青儿本是决意留在小姐身边的,常夫人却说二小姐身子也不好,故意让她去伺候,百般刁难于她。青儿又累又气,却只能席地而睡,昼夜伺候常娥的饮食起居,一个不好,就是顿毒打。
这日,常笙病的昏昏沉沉,青儿一路跑进来,趴在她床前大哭,常笙惊醒勉强支撑着睁眼看,只见她脸肿的老高,脖子上也有伤痕,颤抖着拉过手臂撸上袖子去一看,更是伤痕纵横,不由悲从中来,颤声问道,“她们为何打你?”
青儿见常笙形容消瘦得不像话,忍不住哭道,“小姐,我再也不去了,我要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如今这境况,再受那些混账的气,何时才能好呢?!”
常笙见青儿样子,心里又苦又涩,念如死灰,强撑着起来道,“你且别哭,我带你去见母亲,纵你不好,也让她看我面子不要再打你。你也晓事一些,别一味顶撞——有天我不在了,你总要在府里有个安身。”
青儿闻言更是哭了。正在这时,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个身材高挑的丫头。这丫头袁,小名貂奴,见二人境况提高嗓音嚷道,“大小姐又起来了?你这么闹若加重了病,可不是我们的罪过?”说完将一碗装着冷药汤的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一边打起帘子一边对青儿道,“二小姐那边忙得那样,你却在这躲清闲。这么又哭又闹的,大小姐添了病,却说我们伺候不到,平白受冤枉。你还是早些走了吧!”见青儿不动,更是冷笑道,“难道还要去请夫人来,姑娘才叫得动?”
青儿擦擦眼泪,叹口气道,“请准我给小姐喂了这药再去。”说完起身去拿了药碗,回来跪在常笙小姐床前要喂她。常笙撑不住躺下,胸口憋闷不想吃,青儿却跪着泪眼看她道,“青儿伺候小姐吃药。”常笙心一酸,明知如今孤立无援,却不能连累青儿,便喘着气道,“我心里憋闷,过会儿再吃,你快先去吧。”
青儿不肯去,依旧跪在那里,任凭眼泪扑簌簌落在碗里,颤声道,“小姐不喝药,病怎能好?我知小姐性子,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这药是苦的,也是凉的,但能医病就好。”常笙泪眼看青儿,不由悲苦无告,强忍眼泪探过头来,青儿跪在那扶她喝了药,却觉她形销骨立,分明日渐沉重了。
待常笙喝了药,青儿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又掖了一回被子,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自此貂奴告了青儿一状,青儿再也不准到常笙这边来了。常笙独自缠绵病榻,心无所依,无限悲苦。那些侍奉的丫头白日里懒惰,叫唤不应,经常茶饭不及时,药也沉渣不断。夜里倒在外间里摸牌打闹,嬉笑不绝,没一刻宁时,常笙夜不成寐,渐渐添了心病,就是叶落风吹之声,也会心惊肉跳半晌。
常夫人见常笙虽日渐沉重,终还不致丧命,就叫来貂奴和几个丫头,明里不说,却话里话外指点,貂奴何等机灵,立刻领会,说了句“夫人放心”就带着几个丫头去了。
这日午间,常笙病得迷迷糊糊,正要休息片刻,却听外边屋里说笑声刺耳,原是在摸牌。叫嚷之声透着帘子听得清清楚楚。常笙口渴如焦,喊了几声没人理,支撑起来下床,却无意掀翻放在桌上的茶碗,哗啦一声,嬉笑声登时住了。
貂奴掀帘子进来,见常笙哆嗦着扶桌站着,桌上茶碗在地上,立刻冷笑着嚷道,“罢了罢了。大小姐的脾气真是了不得!一个应承不到就摔东西给我们听!”常笙有气无力道,“我要喝水,叫了几声,你们却没一个应声的,只管在外摸牌。”貂奴闻言更是“哎呦呦”一声喊起来,“摸牌如何?难道小姐病了,我们个个哭丧着脸装丧尸游魂吗?还不准我们乐一乐了?——姐妹们,了不得了,大小姐气我们摸牌,快进来领罚!”
话音未落,几个丫头骂骂咧咧地进来了,常笙分明听见她们在埋怨自己事多,把她们手气都赶跑了之类的话。常笙本是性情刚烈女子,如今却身染重病要不得强,被几个丫头这般欺负,早就浑身发抖,一个头晕跌坐在床上。
貂奴立在那道,“大小姐也不必如此,若觉得我们不好,我们去了你再叫好的来使唤,何必摔摔打打,还拿话来压派我们?如今府里多事,大小姐也该懂些事,还当是从前吗?”说着却带着几个丫头出去了。这一去,却是一天不见人了。
常笙躺在床上,听窗外秋风陌陌,秋虫哀鸣,不由心内悲凉,只觉生而无趣,但心里却想着莫延郎的情义,只在心里道,“延郎,却不知你此时身在何处,可知我病?”随即忍着病痛模模糊糊一觉睡去,待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时,却是黄昏。
侧耳听去,却是两个丫头在外嘀嘀咕咕。她心道:既然回来,如何不进来?再仔细一听,却眼冒金星,五内俱焚,几乎昏厥。
只听一个丫头道,“听说大小姐借着装病逃清闲,等着嫁人,可是真的?”
另一个冷笑道,“那是自然,她不定攒下多少私房钱等着去周济莫家——还是大家女儿,真不知羞,倒贴婆家去!——不过倒难说,未必能成。听说莫家有另订婚事的心思,怕她也是空忙乎。”
方才那个立刻扑哧一笑道,“这定不是大家女儿做的事!谁不知道,她娘当初就是个丫头,比咱们还低贱几分,仗着几分姿色却用心思勾引老爷,看老爷被毒蜘蛛咬了,她假装不顾性命去吸了毒液,老爷糊涂才纳她做了妾室——若非这一节,什么大小姐,还指不定是哪个腌臜下人的种,就跟咱们充起小姐来?!”一阵笑后又听她继续道,“姑娘家有了这思嫁的念头,还能不病?原是想男人想的,我若是她,早或跳井,或上吊,再不就一头碰死,还有脸在府内装模作样?!”
常笙听到这,早如被闷棍打头,昏昏沉沉、气息微弱,心头发闷如巨石压着,翻身而起趴在床沿,冲喉吐出一口鲜血溅在地上。等外面丫头听见动静进来,只见常笙吐得鲜血在地,人已昏厥,也就忙过来扶着她躺下。此时常笙一顿恶气在胸膛,却干瞪着眼流泪,口不能言了。两个丫头见状,知她必时辰不多,一个留下来收拾残局,一个忙去回禀常夫人。
常夫人听见禀报知道事成,心里暗喜,即命人去寻那游方道士来,自己却装出悲戚神色,假装为常笙落了几滴眼泪。青儿被关,如今得知小姐病危,又惊又痛,挣命求常夫人让自己去看小姐。常夫人不好阻拦让她去了。青儿去了见常笙小姐模样,心如刀绞,泪似涌泉,叫她也叫不应,喂她喝水也喝不进,只用一双哀怨的眸子看自己,不能言语了。
夜里,别的丫头都睡了,青儿眼睛不眨地坐在床头侍奉,常笙慢慢醒来,身子一动似要坐起来。青儿忙过去扶她,一边要叫人。常笙急忙挥手,示意她别出声,颤巍巍指着自己的腋下。青儿探手过去却是一方手帕,上面绣着莲花青萍,还是当初离京之时,莫公子送给小姐的。
常笙随即举起右手,张口咬破食指,在手帕上写起字来。一边写一边流泪,颤抖的嘴唇上残留着血迹,倒如她苍白唇色上的胭脂了。
半晌,这诗写完,常笙将那手帕交给青儿,用眼看着她点头。青儿伺候常笙日久,如何不解小姐心思?便低声道,“小姐可是要我交给莫公子?——这个,小姐放心。”常笙听了这话,又落下泪来,却是凄凉凉一笑,似有千言万语,终于一声叹息闭眼倒了下去,自此昏厥,再也没醒来。青儿慌忙叫人过来,常笙小姐气息渐微,不出一个时辰便香消玉殒。
可怜个冰雪聪明、才貌双全、又性情高洁的女子,却被恶言恶行,活活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