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起源于实用,是一种信物,也是地位的象征。与书画结缘,使得印章成为书画艺术不可分割的形式构成要素,题诗、钤印与书画组合成完美整体,缺一不可。“印章”和“篆刻”是两个相关但又不完全等同的概念。文人介入篆刻,对篆刻发展意义重大,使印章从实用走向审美,走进新的流美天地。文人介入篆刻影响主要有宋元、明清和民国三个时期。
一、宋元时期
宋代米芾是目前所知最早刻印的书人。印作流传所见无多,多为自用姓名印和斋号印,皆是自唐以来的糜弱气象,离汉印雄浑大气愈远。事实上,米芾尝试刻印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几方印章这么简单,而是使篆刻艺术步入崭新时期。“米芾之印”印笔画形态奇肆,用刀古朴,注重结字造型,因为米芾于篆隶书有一定造诣。“米亚”印两字处理成对称型,对称中有不对称,但运刀还不同于今天意义上的刀法。
画家王冕对于篆刻史贡献也是巨大的,引领印章材质变化。石质使用并非王冕首创,王冕的作用是推而广之,意义不同凡响。如今王冕篆刻原石散佚不见,多见钤盖在书画作品上。“方外司马”印用刀生辣,与米芾、赵松雪皆有别,着意追求汉印高古风神;“竹斋图书”印章法布局安详自然,自然疏密,与赵松雪的清新流利明显不同。
宋元时期,篆刻因为文人介入而和书画艺术接近,意义非凡。二人无一例外皆为书画家,这是“诗书画印”四位一体认识之端倪。事实上,文人介入篆刻,真正走向辉煌,滥觞天下,是在明清时期。
二、明清时期
明清时期篆刻全面复兴,涌现出众多流派,成为与书画艺术相并立的艺术创作。闲章大量出现,咏志抒情,自表胸臆,不一而足。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令后世高山仰止的篆刻大师,如何震、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吴让之和黄士陵等。
按照篆刻自身演绎规律来分析,明清时期篆刻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文彭、何震时代为转折期,走出宋元低谷。文彭和王冕一样,对印章材质有创造性发挥。“文彭之印”因年深月久,风化剥蚀,线条有些磨损变形,装饰化较强,“印”字三撇画变成小圆圈,“文”字形中增加三撇画。何震在吾丘衍提出“印宗秦汉”理念后加以实践,开创以刀法抒情的先声,“听鹂深处”冲刀流利,刚劲迅猛。二是“扬州八怪”时代为过渡期。“扬州八怪”印名为书名所掩,书以偏怪著称,印章创作却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成就突出的是高凤翰、汪士慎和郑板桥三人,更重要的是,“扬州八怪”时代是篆刻史中浙皖两派交替的过渡时期。三是职业篆刻家时代为高峰期,有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徐三庚、吴昌硕和黄士陵等。第一、三阶段评述较多,对“扬州八怪”篆刻意义涉及较少,所以本部分做重点分析。
扬州是中国商品经济最早萌芽的地方,也是东南沿海经济中心,所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扬州盐务,竞尚豪奢”。扬州因盐业而成繁华之地,高度的经济发展促进文化繁荣。嘉庆初年,伊秉绶担任扬州知府,成为扬州书法发展的领军人物。扬州徽商居多,经商致富后,对文化需求更加突出,于金石书画有浓厚兴趣,刺激了本地书画业发展,乾嘉年间寓居了一大批书画家,“扬州八怪”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扬州八怪”作为乾嘉年间最负盛名的书法群体,因书名太盛而掩盖了印名,实际上在篆刻方面亦颇有建树,其中高凤翰、郑板桥和汪士慎三人为高手,金农弟子罗聘大量收集印章钤拓,保存了许多重要的金石资料。
高凤翰(1683-1749年),字西园,号南村、南阜山人和西园居士等,54岁时右臂残废,改用左手,遂号后尚左生、丁巳残人,山东胶州人。因入仕途遭遇变故而入狱,昭雪后被罢官。他收藏古印颇多,所作苍古润秀,出秦入汉,在“扬州八怪”中篆刻成就最高,“家在齐鲁之间”印得汉印真醇之色。除此之外,还有多种样式,如瓦当形式“相思若循环”,鸟虫书“高凤翰印”,连珠印“西园”和切刀法刻“无道人”等。他晚年以左手作印,更添诸多稚拙之趣,如“丁巳残人”印。
郑板桥(1693-1765年),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书法上有“六分半书”惊世骇俗。印章亦作,但良莠不齐,“燮何力之有焉”印是代表作。
汪士慎(1686-1759年),字近人,号巢林,又号七锋居士、甘泉老人和溪东外史等。安徽歙县人,寄居扬州,诗书画印俱佳,终生布衣,以鬻画为生。印章取法小篆而参合汉篆,以画意入印,法度之中别有意趣,如“七峰草堂”印。因平生极少治印,加上印名为画名所掩,传世极少。
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扬州有书画家二千多人,每个书画家都要使用印章,因而扬州不但是巨大的书画市场,也是庞大的印章市场,蕴藏了巨大的需求空间,和书画一样标价出售。《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丁敬刻印润格是“每字白镪十金”。“白镪”即上等白银,一方四字姓名印索银四十两,是一般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费。郑板桥书法润格是“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不比丁敬篆刻润格高。因“八怪十五家”,地域混乱和伪托很多,在扬州八怪的自刻印或书画用印当中,诸多之作带有明人旧习,但他们毕竟是书画文人,虽不能从本体上来发展篆刻,却不失为探索之路,如金农用印“龙虎丁卯”,边寿民用印“山阳人”,以及杨法所用肖形印等。从“扬州八怪”用印来看,相互之间有唱和的情况,如高凤翰为郑板桥刻“七品官耳”印,郑板桥为高凤翰刻“凤”印等。
“扬州八怪”用印有些是当时名家所刻,以西泠四家和邓石如居多,“扬州八怪”与丁敬以及邓石如多有交往。丁敬和金农为至交,私淑甚好,比邻而居,年纪仿佛,同嗜金石碑版和书法篆刻,自然志趣相投,相交终生。“西泠八家”隶书造诣尤深,着意篆隶,显然受金农影响。丁敬“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一心求变,不愿墨守陈规的思想见解对金农也产生了深刻影响。
查看邓石如年表,发现自1780年到1804年近20年时间里,邓石如数次去扬州。1780年春,时年38岁的邓石如寓居扬州半年,从此篆隶始知求变。1784年9月自怀宁抵金陵后赴扬州。1788年在扬州为罗聘治印“山中白云”和“铁钩锁”,在边款中注明“两峰子写梅用此三字法,古浣子作印亦用此三字法”。1789年赴扬州,1790年赴扬州赠罗聘“写生不貌寻常人”印,1791年、1794年再赴扬州,1803年去扬州,1804年是他最后一次去扬州。邓石如寓居扬州多年,对维扬一带篆刻产生很大的影响,后有其再传弟子吴熙载锐意而出,将皖派艺术发扬光大。
如今诸多可见的印作记录了“扬州八怪”与浙皖两派印人交往情况。丁敬为金农刻“古泉”、为金农弟子罗聘刻“扬州罗聘”,此后诸人皆为罗聘治印,黄易刻“画梅乞米”和“香叶草堂”,奚冈刻“香雪”,“西泠四家”惟独缺蒋仁。邓石如则为罗聘刻“写真不见寻常人”、“铁钩锁”、“山中白云”、“梅花道场”和“白衣门下”。此外,董洵、巴慰祖等也曾为八怪刻印。
再看八怪所处时期浙皖印人生卒情况,对了解“扬州八怪”对篆刻史影响大有很大帮助。程邃(1602-1691年),丁敬(1695-1765年),蒋仁(1743-1795年)、黄易(1744-1802年)、奚冈(1746-1803年),邓石如(1743-1805年)与“西泠四家”中的后三家相近。徽派中程邃1691年去世,此后30年汪肇隆才出世,因而皖派篆刻在程邃之后到邓石如是空白期,丁敬比邓石如大48岁,是两代人,雄起浙江之时,邓石如尚未涉及印艺。“八怪”年龄跨度大,处于两派印人之间,扬州地处皖派之南,浙派之北,自然成为浙皖两派交替兴盛的见证。
三、民国时期
民国是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表现在社会形态与思潮的变化方面。西学东渐,外国思潮涌进,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民国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思想最为自由的时期之一。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在传统土壤中生长的篆刻艺术产生了微妙变化。晚清西泠印社的成立,标志着篆刻进入转型期。篆刻家主体不再是单纯的文人雅士,而变成工农兵学商,影响了篆刻发展。在这样的前提下,民国时期有一批数量众多的文人对篆刻艺术相当青睐,他们的创作成为旧时代最后的强音,是遥远的风景。分析民国时期文人篆刻,从中仍然可看到“诗书画”全面修养乃篆刻艺术的先决条件,笔者遴选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篆刻家略加分析。
“廓然无圣”印为马一浮所作,得益于自身修养,以大篆文字入印,章法疏密自然,线条古朴宁静,观之淳然有味。夏丏尊印章存世不多,“衰公”印乃其挚友李叔同所作,结字稚拙天真,线条洗练,“衰”、“公”二字各有一正方形和三角形“口”,略加夸张,更见趣味。“郑振铎印”为郁达夫刻,极为罕见,取法封泥,饶有古趣。“姚江舜五”为丰子恺所作,以细朱文为之,疏密对比强烈,边栏残破古朴,不足之处是“姚舜”二字中一些笔画忸怩过甚,有些做作。“得趣书屋”为革命先烈瞿秋白所作,此印深得汉法,极见刀趣。闻一多是著名诗人,印章创作颇见深致,常有精品力作,“新诗社章”印取法黄士陵、李尹桑一路,相比较而言要清秀些。“时代评论社章”亦为闻一多刻,以似楷非楷、似隶非隶的字体入印,令人耳目一新。贺孔才是藏书大家,乃齐白石入室弟子,风格与齐翁迥然有别,“亦誉之为婴儿”以金文入印,“玄隐庐”是一方仿吴昌硕风格的创作,笔意流转,疏密有致。
民国时期还有一批书画大家兼善篆刻,如潘天寿、张大千、胡小石、傅抱石和白蕉等,虽不多作,但多见巧思佳构。“抱石山斋”为傅抱石作,胎膝黄士陵一路,更为清新自然,线条舒缓,不像穆父印章线条劲挺。欣赏“白蕉”一朱一白两方姓名印,和他的书法一样,有割舍不掉的“复古”情节,功力惊人,确非虚言。
综合以上三个时期来看,篆刻艺术在传统文化土壤中,有“诗书画印”四位一体要求,但从单个的艺术门类来看,绘画有色彩优势,书法有实用性前提,惟独篆刻艺术应用面更窄,实用性已在历史变迁中消失殆尽,生存面临着更大的考验。通观这些远及宋元,近至民国的印看,共同特征就是艺术修养很全面,如今印人身份复杂化,提高修养迫在眉睫。对于书法,这样的呼声比较普遍,但于篆刻,并不太响。当下“文人”的概念,从更为宽泛的角度来理解,应该是“文化人”,印人具备了一定的学识修养,很多问题将迎刃而解。这也是今人时常回望前贤,仍然难以超越的本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