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的工作方法很独特。在他的工作室里,常有好几个裸体的模特儿,有男有女,来回地走着,或者坐着。
罗丹雇佣这些模特儿,是要他们经常供给他各种裸形的意象,用生命的全部自由来活动的裸形的意象。他不断地静观默察,长期地积累,以使自己和这些运动着的肌肉的景象相熟悉。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之所以那种准确、娴熟,正是因为他们细心观察竞技场的演习、投铁饼、带手套的角斗、拳击和赛跑等,从而获得了有关人体的丰富而娴熟的知识,使这些艺术家们能够自然地讲“裸体的语言”。
人的面部,通常被看成是灵魂的惟一的镜子。而实际上,没有一条人体的肌肉不表达内心的变化的。对罗丹来说,人体是富有“表情”的,一切肌肉都在表示快乐和悲哀、兴奋与失望、静穆和狂怒、伸展的双臂、斜倚的躯干,和眼睛与嘴唇同样能温柔地微笑。这也是罗丹酷爱人体雕塑的原因。
《夏娃》原是《地狱之门》上的一个形象,罗丹选择了一个已怀了孕的模特儿。为了塑这个像,他让模特儿不停地来回走动,以便观察她那丰腴的身体,但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姿势还一直确定不下来。一天,他让模特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而他则摸着她的肚子以确定曲线的精确位置。女模特儿本能地用双臂遮住了脸部和乳房,显出一种害羞的样子——这正是罗丹所寻求的姿势。她膝关节上那条升高了的曲线使人想到她的羞涩和窘迫,这正是被驱逐出伊甸园的夏娃的形象!
维纳斯和夏娃,是西方描写女体的两个重要题材。维纳斯来自希腊思想,她是属于理性的又是享世的,她是纯美的,又是有诱惑性的,这种诱惑性并不排斥她的神性。而夏娃来自基督教教义,她带有原罪,是诱惑的罪过,她被驱逐出伊甸园,她的肉体将要受难。罗丹的《夏娃》正是做了这样一种选择,一种有别于维纳斯光洁完美的躯体的选择。罗丹的《夏娃》不但不是处女,而且不是少妇。她的身体不再丰润,而是粗壮厚实。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体,也是一个正在一步步走向人世间准备用容忍和坚毅来捍卫未来的生命的母体。而对将至的艰辛和苦难,她有迟疑,也有坚定;有屈辱,更有倔强。这粗糙的皮肤,如老树根般盘扭的肌肉、宽厚的躯体、遮羞的动作就是罗丹所理解的人体的“表情”。
作为一个雕塑家,罗丹比别人更热爱女人美丽的面孔及躯体。他认为女人的身体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像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轻的长青藤;有时象劲健的小树;有时人体向后弯曲,好像小爱神射出无形之箭的良方;而坐着的女人,那背影的曲线又像一只轮廓精美的花瓶。罗丹盛赞女人,并塑造了一系列青春美丽的女人体,但他不仅仅注重发现形体的外在的美,他更注重内含的实质的美,这种美就是人的形体、肌肤及动作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及思想。所以罗丹不仅塑了《纳达依德》《吻》《永恒的春天》等一系列以青春美丽的女人体为主的雕像,而且也塑了粗壮的并不美丽的中年女人《夏娃》,而在几年之后,罗丹塑了更为老丑的女人《老媲妓》。
《女媲妓》是根据法国诗人维尼的《美丽的欧米哀尔》所塑成的。维尼写道:呀!欺人的骄横的衰老,为什么把我摧残得那样早?
谁能使我不自伤自捶,而不在伤痛捶击中死掉!
唉!当我想起往常的时光,那时我是怎样,如今我又变成怎么样,当我注视自己赤裸的身体,看自己变得这般模样,贫困,干枯,瘦弱,矮小,几乎遍体鳞伤,变成了什么呢?
那圆润的额,金黄的发,玲珑可爱的双肩,小小的双乳,丰满的臀部,洁白动人,爱情场里风流倜傥!
这是人间美貌的下场!
雕塑家的才能不在诗人之下,相反的,他的作品,比起大诗人维尼粗露直白的诗句,更能激起人们的战栗。
这是一个曾经年轻美貌、容光焕发的姑娘,然而现在,她的肌肤松弛无力,包在隐隐可见的骷髅上,僵硬的关节在遮盖的皮下显露出来——在摇动、战栗。老女人弯着腰偎踞着,她望着自己干瘪的胸膛、堆满皱纹的肚子,双臂枯藤般地下垂着,回想当年的青春与美貌,悲哀而绝望。
古代的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多那泰罗也曾雕塑过一个老丑的女人,那就是遁居荒漠的圣女玛德兰,这个年轻时放纵的妓女受到基督的指引,在年老的时候一心苦行,以惩罚往年对肉体的放纵。这个老妇人全裸着身体,稀疏而污秽的长发紧贴在衰老的身躯上。同样是老丑的老妇人,但两件作品所表达的感情是不同的。玛德兰圣女,决心弃绝尘世,看见自己越是形秽,好像越是觉得有光辉的喜悦。至于年老的欧米哀尔,则因发现自己活像一具尸体而感到恐怖。这比古代的雕塑更具有悲剧性。
老媲妓
当这件作品展出时,许多人扭过头去,不愿意看她。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罗丹要雕塑出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这与他们一贯的审美观相去太远了。但一些有见识的艺术家却认为这是一件真正好的艺术作品,因为她真实、自然、有独特的性格,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能给人以深切的感受引起人强烈的感情的作品就是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画了菲力浦四世的侏儒赛巴斯提恩,他的目光使人看了,立刻明白这个残废者内心的苦痛——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变成一个玩物、一个傀儡。他内心的痛苦越强烈,给人的感受越深。19世纪的法国画家画了一个扶锄的农夫,一个被疲劳所摧残的、被太阳所炙晒的穷人,像一头遍体鳞伤的牲口似的呆钝,扶在锹柄上微喘,在这受奴役者的脸上,画家刻画出了他任凭命运的安排的神态。这个噩梦似的人物,成了“人类最好的象征”(罗丹语)。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描写的都是肮脏丑恶的东西,然而却因此而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可见,艺术的美丑是不以自然的美丑为衡量标准的。艺术的美在于性格、在于力量。
《老媲妓》就是这样一尊有着悲剧性格和力量的作品。它同中年的《夏娃》一道构成了罗丹所刻画的人的历史及命运悲美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