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愿意出使瓦剌?”
景泰帝首次踏入奉天殿议事,心情却是静若止水。他端坐于御座上,缓缓扫视殿中群臣,看众人会做出何种反应。
满殿的主和者全都垂下头,默然不应。
瓦剌使臣纳哈出刚刚入京,显然是来窥探明廷的动静的。人家的使臣都上门了,大明若不定下自己的使臣人选,讲和这场戏根本就无法开演。
可是,这些惯于“子曰”、“诗云”讲大道理的主和者岂敢自告奋勇,临不测之地,受无妄之灾?
往古晏子使楚、蔺相如完璧归赵,二者不辱使命,被传为千古佳话。不过,晏子、蔺相如出使的楚、秦二国,却是华夏诸侯国,大家奉行着同质文明,邦交道义与使者风骨极易得到敌对双方的共同赞许。华夏国度又岂是瓦剌这个野蛮之邦可比的?
而眼下大军新败,国中人心惶惶,大明并无多少与瓦剌讨价还价的本钱,无论是谁出任使臣,都注定是一次冒险之旅!
像过去那样对瓦剌的勒索有求必应?没门!瓦剌人此时的胃口只怕都能吞天了,靠大肆出卖国家利益来换取和平的意愿即便得到朝中君臣默许,其成事后的历史责任也有不堪承受之重,使者回京后肯定会被朝野的唾沫给淹死,甚至背上千古骂名,遗祸子孙后代!
更要命的是,你想学学晏子、蔺相如,在虏廷亮亮自己饱学之士的风骨,与虏酋来一场华丽的辩论,嘿嘿,行啊!“咔嚓”一声,只怕话没说完就会人头落地!
说到底,此时求和就是一厢情愿,大明与瓦剌之间最终要用实力对话!
因此,漂亮话说了一大箩筐的主和者,在需要他们将自己的愿景付诸行动的时候,一个个都退缩了。
殿中尴尬的场面有些令人不忍卒睹。景泰帝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见无人请命,便撇下群臣,一言不发地出了奉天殿。
既然无人自告奋勇,景泰帝便只能点将。他传来锦衣卫指挥同知岳谦,升岳谦为都指挥佥事,赏白金二十两、纻丝四表里。
还别说,真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岳谦转动眼珠思量半天,硬着头皮慷慨陈词:“微臣誓将不辱使命!”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岳谦为了官升两级、获取白金二十两,远赴虏廷,结果被瓦剌人扣留,不久就死于非命。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就在同时,皇太后派遣金吾右卫都指挥佥事季铎赴虏廷给上皇送貂裘,季铎来去自如,也先并未为难他,此事颇耐人寻味。
这是后话,姑且不提。话说景泰帝定下使臣后,当即传纳哈出陛见,景泰帝修书一封,向瓦剌可汗脱脱不花表明讲和之意。
一纸空文当然不足以表明大明的诚意,于是,景泰帝召来百官商议,定下了奉送给脱脱不花、也先的财物,书面上不提“赏赐”这样的字眼,而是改用“特致”二字。
“特致金百两,银二百两,托珠十托,珍珠百颗,织金九龙纹纻丝五匹,织金蟒龙纻丝十匹,浑织金花纻丝五匹,素花纻丝二十匹,并琵琶、筝器等物,令使臣赍领给付,可汗亮之。”
这些财物与当初正统皇帝的大手笔一比,是显少,但挨了打,丧师辱国之后,大明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摆出高姿态,给虏酋输送丰厚的财物,诚意已然足矣!
景泰帝根本就不指望瓦剌人会作出积极回应,一转身就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嗤之以鼻。让主和者如愿后,他立马回到武英殿,见朱祁铭仍候在那里,摇头叹道:“唉,白费了那些财物,朕心里堵得慌!”
朱祁铭回以一脸的苦笑。
金英入内,“启禀陛下,司礼监方才整理今日呈来的题本、奏本,发觉里面有份急奏。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交章弹劾左都督刘聚、右佥都御史张楷,二人征剿福建叛贼时,一直躲在建宁城内,每日以饮酒吟诗为乐,勒索府、卫金帛,听说邓茂七被诛,这才引兵开赴战场。张楷还谎报军情,且让随行的家人冒领擒贼功。”
景泰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张楷是典型的饱学之士,能官居右佥都御史,殊为不易,不料在他看似风雅的表象之下,竟藏着一颗无比狡诈、贪渎的心。
景泰帝意识到,紫禁城换了皇帝,以往许多官员的斑斑劣迹必将被人乘机抖露出来,刘聚、张楷二人东窗事发,这仅仅是开端!
幽然道:“朕刚下旨大赦天下,还是将刘聚、张楷二人革职吧。”转视朱祁铭,目中略含激愤之意,“治国首在治吏,往古各代无不亡于吏治败坏。”
朱祁铭略一凝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追查下去,朝廷必将大乱。眼下社稷危殆,整肃吏治不可不做,但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的,等天下安定后再用重典不迟。”
景泰帝点点头,冲近侍内官高声道:“来人,拟旨!”
景泰帝作出了他的第二个历史性抉择,那便是向吏治败坏这一顽疾开刀。他措辞严厉地敕谕百官,痛斥吏治乱象,说大明沦落至此皆因“尔文武群臣或庸庸保位,缄默不言;或请托公行,希求迁叙;或掊克下人,以图奉献;或贪渎无厌,以肥身家”,称上述乱象不胜枚举。
敕谕中语调一转,给百官留下了“收手”的空间,“朕今嗣位之初,故释不究,咸与自新”。
最后放出重话,严厉警告,倘若“仍蹈前辙,略无警惧,祖宗成宪具在,朕不汝贷!”
听罢景泰帝口授的敕谕,朱祁铭心中喜忧参半。要想让大明成为民富国强、万邦敬服的真正上国,天子就必须勇于担当,拿吏治积弊开刀。可是,未来一旦动手整肃吏治,必将触动许多人的利益,景泰帝的那份努力注定会比抗击鞑贼艰难十倍!弄不好,真的会地动山摇。
而且,还有一个远在迤北的上皇,这给未来的朝政走向添加了许多变数!
朱祁铭预感到一场异常激烈的大较量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