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公主推开书房大门,奔到书案前,就想拿几句重话震醒浑浑噩噩之人。一眼瞥见朱祁铭正襟危坐,神色十分平静,眼中甚至浮着一丝迷人的笑意,常德公主顿觉自己搜罗的一箩筐厉言重语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了,不禁大感失望。
不去紫荆城吵闹,也不颓丧,一个人躲在这里优哉游哉,真够冷血的!常德公主轻哼一声,在书案边入座。
“你怎么啦?”朱祁铭缓缓移目扫向门外,轻声道。
你还抢先问起我来了?不过也好,正愁一肚子的家常话没处吐呢,那就先说我的事好了!常德公主悠然靠在椅背上,噘起嘴,“薛桓他他说他喜欢香草美人,心中肯定有了别人!”
这样的话也拿到外面抖露?
香草美人?屈原?朱祁铭的目光总算落在了常德公主身上,“驸马都尉毕竟在国子监进过学,爱读屈原的诗文”
“屈原?”常德公主撇嘴道:“想不到品德高洁的屈子也好这口!”
朱祁铭一怔,想女子闺中望月时无不喜爱风雅,一旦嫁做人妇就立马换了一个样子,远离诗书涵养,内在气质、兴趣与男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如此一来,夫妻二人相处时不别扭才怪!
“常德公主过去也读过不少诗书吧?你想想看,香草美人与美政、美德、美行是否相关?”
“你可真能扯!美政、美德、美行与香草美人挨得上边么?”
“你再想想,万一美人是指君子、贤良呢?”
“别糊弄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把贤良、君子比作美人,可笑!”
好吧,你赢了!朱祁铭摇摇头,“改日得便我找薛桓好好谈谈,虽然守着一个大美人吧,但她是嫡公主呀,岂能美人、美人的乱叫!”
嗯,这么说嘛,还算说得通!常德公主莞尔,话锋一转,扯到了秦惠嫔的事上,“如今惠嫔可风光了,皇上隔三岔五就往她哪里跑,还有那些嫔位以下的嫔妃,总能从惠嫔那里得些小便宜,成天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惠嫔打转,连皇后、万妃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秦氏总算可以安身立命喽!朱祁铭暗自感叹一声,却未回话。
“诶,我原先看走了眼,惠嫔真的有大智慧,对,她就是大智若愚的那种人!皇上总去惠嫔那里诉苦,惠嫔既不一口回绝,也不屈从圣意,今天给个两万,隔些日子再给个三万,至今仅移交给内府库十万两银子,皇上还总有盼头,咯咯咯如今尚宫局府库都快储足两百万两白银了!”
朱祁铭微微蹙眉,“内府库还是入不敷出么?”
“户部拨来的银子比以往少多了,紫禁城一大帮子人的用度明摆在那里,皇上如今可是抠不出一个子儿的闲钱了!”
不等朱祁铭插话,常德公主便一口气倒出了一大堆的事,诸如皇上敕谕驻留在密云的越府护卫回归越府、打算杀了谋害朱祁铭的喜宁却被郕王将此事搅黄了呀,皇太后命人赴吕家送赏且留下了“等吕姑娘回家后再议越王婚事”这样的活话呀,等等,隐隐有宽慰朱祁铭之意,末了问朱祁铭:“你何时入宫?”
朱祁铭对别的事都不怎么上心,唯独对郕王为何又是如何搅黄诛杀喜宁一事的感兴趣,至于何时入宫嘛,他觉得紫禁城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一道十分模糊的残影,便以摇头作答。
常德公主又啰啰嗦嗦讲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起身离去,嘴上还不忘叮嘱朱祁铭几句。
常德公主开了头,其他人就敢大着胆子往书房闯了,最先闯进书房的是云娘,从云娘那里朱祁铭得知自己的二十万两加上常德公主筹集的八十万两,总共一百万两银子已经变成二百万两了,他终于真实领教了云娘的经商天分。不过,云娘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不,嘴上一个劲地数落自己的男人。
“殿下那个愚笨的武师百事不懂,又爱管闲事,总是充老大,有次云娘与人谈一批蚕丝的价钱,双方各不相让,大概是听见对方说了句狠话吧,他破门而入,吼道:‘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是何人在与你们谈价!’吓得客商尽数逃去,若非云娘拦住,他非抖露出殿下的身份不可!”
朱祁铭会意地一笑,“师傅辞官后尚未缓过劲来。那边总得有人看家护院,不妨立足长远,多招些人手,让师傅管着,给他一个极响亮的头衔,叫大统领、大主管都可,总之,让他听着舒心便行。”
云娘嘴上发着牢骚,舒展的面容表明她认同了朱祁铭的主意。她一走,欧阳仝与十几名护卫军军官便一拥而入。
这些人本想沾沾朱祁铭的喜气,与他同日成婚,此刻也不想拿婚事触碰朱祁铭的心事,但他们实在是等不起了,再说,也该办点什么喜事冲冲越府的晦气,于是,众人诚邀朱祁铭出席他们的婚礼。
朱祁铭爽快地应承给每人一笔贺礼,却不能答应出席他们的婚礼,这不是是否放得下架子的问题,而是一个亲王在场,殷勤款待亲王就得让人忙得晕头转向了,别人的婚还怎么结?万一新郎官说出类似“小的初次结婚,经验不足,请越王殿下多多指教”这样的话来,岂不全场傻眼?何况一个单身的大龄青年到处喝喜酒,未必有什么快意可言!
他本已心平气和,经几拨人一闹,心情更加豁然开朗。叫上两名护卫,策马出了越府,直奔西郊而去。
根本就用不着担心王城四周暗布的锦衣卫去天子那里告发什么,这个时候,即便自己大闹京城,别人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路快马加鞭,奔至灵霄宫附近,朱祁铭下了马,撇下随行护卫,独自走到灵霄宫正门前,择块青石坐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只记得除开首次和这次之外,其它时候都是夜间来此的,尽管凌虚道长的直言不讳令他心中有分忌惮,但他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此刻,里面的女冠还无人愿意搭理他,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别的事,特别是常德公主的某些话值得细细思量。
皇太后对吕家示好,此举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想必她虑及了事态的严重后果,故而打算设法予以补救。而皇上则只想对自己这个亲王示好,准越府护卫军回京也好,扬言杀喜宁也罢,这些都是安抚性的举措,或许,在皇上心目中,发生在潭柘寺附近的那一幕,至多也只是周、吕两家为争位而闹出的不快而已,既然是争位,那就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为安抚一个平民丫头而惩戒宫中后妃,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他终于下决心与往日过多的顾忌做个了断,还自己一个自由身。
时间过的飞快,已是日影西斜,眼看今日的期望又将落空,朱祁铭起身就想离去,忽见一名年长的女道士走出门来。
“殿下请。”
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随女官进入灵霄宫,快步穿过正殿,踏上一条青石甬道,再绕过一片松林,就见一幢显小的木屋掩映在树木丛中,木屋的大门开着。
女冠转身离去。朱祁铭定定神,紧走几步,跨入门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在烛火之中,淡淡的幽香扑随风飘来。她跪在东壁前,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半掩住身上的素装,微微侧目一瞥,明亮的眼波一闪,似有流星极速掠过,可惜,那一瞥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她飞快地扭过头去,直直身子,用身姿表达着关于矜持的决然。
朱祁铭尽管早有所料,此刻见到真人,依然是激动莫名,缓缓走近那道身影,出言时却用上了戏谑的口吻。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吕夕瑶猛然扭头,避开朱祁铭的目光。
念《长干行》不好,郎情妾意的,似乎还没到那个程度!想到这里,朱祁铭瞥见身边有方琴案,便一本正经地坐下,故技重施地抚琴而歌,只是这次摆出了一副凄楚万分的表情。
“雉朝飞兮鸣相合,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啪”的一下,一个纸团砸在了朱祁铭身上,琴声戛然而止。
“全不在调上,别污了圣地!“吕夕瑶瞪着朱祁铭,紧绷着脸,却难掩嘴角的一抹浅笑,“你来做什么?”
“都快成婚了,一扭头却不见了新娘,这礼都收了,新娘竟还逃婚,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胡说!”吕夕瑶忸怩地垂下头,“你不是正好可以美女如云么?”
朱祁铭正想戏言几句,却见凌虚道长缓缓走了进来,他赶紧起身施礼,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惧怕凌虚道长。
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道长,您可千万别怂恿夕瑶妹妹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