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铭不知道吕夕瑶究竟置身何处,便派出十几路人马奔赴各处寻找吕夕瑶的下落,整个越府的人手为之一空,他自己也频频出没于旅店会馆、寺庙宫观,不惜把约束亲王的规制抛到了九霄云外。
去他的规制!
日暮前,他只身来到灵霄宫。空气里有股熟悉的味道,或许,夕瑶妹妹就栖身于此处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在无尽的孤寂中****自己的伤口。
一个年轻的女冠出了正门,来到他面前行道家礼,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而且迟迟不发一言。
她就是那个璇惠。朱祁铭根本就无心打量她的姿容,缓缓游移的目光未曾定在璇惠脸上片刻,所及之处偶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脑中隐隐浮起似曾相识的印象,这份印象也只是一闪即逝而已!
璇惠凝视朱祁铭良久,目光里似有岁月的风云在翻卷,直到意识到眼前的男子神思恍惚、半痴半呆,她才轻叹一声,转身进了灵霄宫。
凌虚道长走了出来,围着朱祁铭足足转了三圈,表情甚是冷漠。她矢口否认吕夕瑶栖身于灵霄宫,生怕他不死心似的,末了抛出一句决绝的话语:“找到了又能怎样?再去任人作践么!”
或许,诚如世人所言:公道自在人心!可惜,当你受尽冤屈之后,往往会发现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公道只在民间!
朱祁铭回到了越府,他无颜面对先生、师娘,也拿不准是否该去紫禁城搅个鸡飞狗跳,他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自闭在书房里,独自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
而整个京城却不像越府这般寂寥,一个凄美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连从江南回来稍作停留的云娘也加入到了传说大军之中。在众人口中,一个叫吕夕瑶的女子温婉贤淑,与一个时而丑冠四海、时而美甲天下,时而春风得意、时而愁困潦倒的某男青梅竹马,一直对他忠贞不渝,还陪某男度过了数个惊魂时刻,其用情之深就像现代结婚誓言那样: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贱富贵,愿与他终生厮守,不离不弃。与之相对的是,有个叫周晓蝶的女子简直就是妖孽,喜厌不定、阴险狠毒,施毒计逼走吕夕瑶
于是,这个故事经世人的不断渲染和添油加醋,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无数人为之垂泪,扼腕叹息。人们转而把怒气撒在周晓蝶身上,有一次她现身于一处民居前,被路过的几个妇人认出,一顿萝卜、白菜扔来,周晓蝶从此不敢踏出家门半步。而上周家说亲的媒婆不再登门,连熟识的皇亲国戚、街坊都羞于到周家串门,一时之间,周家门可罗雀。
朱祁铭不知道是何人暗中影响了民间舆论,他也懒得理会周家的处境。直到有一天,唐戟来到书房告诉他,郕王正派人秘查西山五杰的小落,朱祁铭这才意识到,整个京城终于有人在意发生在潭柘寺附近的离奇之事了。
郕王?朱祁铭脑中立马浮起了一道俊秀飘逸的身影。
郕府的规模比越府略小,但护卫军足有九千人之多,这是越府鼎盛时期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作为郕王的正式封邸,郕府长史司、纪善所、良医所等衙署一应俱全,内侍、嬷嬷、丫鬟如云,加上郕王已婚,妃媵成群,整个郕府终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内园那边郕王妃正召集女眷听戏,汤显祖的传世之作《荆钗记》的唱腔传遍了大半个王府;穿堂外的游廊与甬道上,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内侍、丫鬟捧物经过;前院那边人头攒动,随处可见仆役忙碌的身影,偶有小队护卫穿行其间;东西两苑则是仆妇与花匠劳作的场所,修葺整洁的花圃、花坛、花林错落有致地排列开去,呈现出一幅雅致的园林景观。
在郕府西苑一隅,庞哲拾阶而上,登上一座宽敞的露台。郕王瞥见来人,立马挥退女乐,不待庞哲施礼,便起身邀他至栏杆边。
“先生,郕府护卫已在西郊发现了那几个假冒西山五杰的贼人的踪迹,本王如今还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下令拿住贼人。”
庞哲轻叹一声,“拿住了又能怎样?其背后主使是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不发话,别人只能装聋作哑。越王心如明镜,不会不知道个中原委,不去追查此事,那是因为越王料定皇上终将让此事不了了之!”
郕王凭栏远望,附近的秋山秋水秋林尽收眼底,一条溪流绕着王城南去,在遍野的黄叶映衬下,宛如碧练一般。
“那便作罢!本王有些疑惑,皇后与周妃一向形同水火,而今却能联手,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迎着瑟瑟秋风,庞哲顺着郕王的目光望去,那里是尽染的层林。“其实此事不难理解。秦惠嫔或将诞下皇长子,又掌控着尚宫局府库的大把银子,日后的盛宠必将绵绵而至,皇后率先沉不住气了,她需要周妃帮忙,这便成就了一场短期交易。”
郕王蹙眉,“皇后是当年太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莫非彼时太皇太后看走了眼?”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看走眼!但是,人是会变的,若皇后诞下了皇子,一切都会像太皇太后预料的那样平稳演变下去,可惜,时隔多年,皇后依然无子,听多了以往中宫废立的惨象,见惯了时下宫中的险恶人心,皇后的心态随之大变,这是太皇太后始料未及的。”
郕王背靠在栏杆上,深望庞哲一眼,神色中透着分信任有加的意味。自打招徕了庞哲,他这个亲王再也不用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周妃协助皇后,交易价码难到仅仅是让其妹妹成为越王妃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周妃这是在掩人耳目!”
郕王愕然,“此话怎讲?”
“皇太妃不是派人给殿下传过话了么?周妃多半有了身孕,若此事属实,试想,周妃诞下皇子势必更令皇后忌惮,故而周妃有意瞒下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实,把阖宫的注意力引到秦惠嫔身上,她就能免去许多的不测,所谓让其小妹成为越王妃一事,这完全是糊弄皇后的幌子!”
郕王徐徐点头,“周妃一旦诞下皇子,皇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而一个看似软弱可欺的秦惠嫔,皇后也未必能拿她怎样,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皇后的处境势必会迎来真正艰难的时刻!”
“殿下所言甚是!皇后若不变,一心做一个太皇太后所期望的表率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有太皇太后留下的护身符,又与皇上结发情深,何人能觊觎她的后位?眼下倒好,皇后费尽心机求变,殊不知此举看似聪明,实则不智,还让周妃窥出了虚实,周妃往后的争意只怕愈发不可遏制。”
郕王暗自感慨良久,凝眸一思,突然想起了越王,“越王知道皇后与周妃在暗中联手么?”
“越王当然知道此事,若非如此,越王何以将积财的事放在了独立于皇后、周妃这两大势力之外的秦惠嫔身上?或许在越王看来,只有秦惠嫔才能留得住那些银子,而银子一旦落到皇后、周妃的手上,多半会成为她们争宠的工具,有再多的银子也经不住无度的挥霍!”
郕王邀庞哲离了露台,拾阶而下。“越王智识过人,本王难望其项背!本王暗中花了不少功夫,却一事无成,而越王回京这才几天呀,让于谦回归兵部、调十万精兵拱卫京师,又一意积下大笔银子,有了这些,即便遭遇再大的劫难,我大明也有扭转危局的本钱!”
下得台来,郕王在花坛前驻足,“先生,吕姑娘下落不明,经此一事,越王对皇上会怎么看?”
“恕在下直言,以往越王对皇上有失望、未绝望,但时过多日,皇上迟迟不想追查吕姑娘遇贼一事,这恐怕让越王的心凉了半截。他日越王若如愿见到喜宁,那时他或将真正陷入绝望!”
郕王一震,“绝望意味着什么?”
“殿下放心,在下料定越王绝不会走上谋逆之路!所谓的仁、义、礼、智、信这些品行是靠饱读圣贤书读不来的,而是重在身体力行去做,从越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堪称磊落之人,可惜世道昏暗,珠陷泥中。不过,既然绝望了,他又何必再效愚忠?日后大位若有变故,只要不危及社稷,越王多半会作壁上观!”
郕王再次一震,而后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幽然道:“瓦剌真会进犯大明么?”
“别看眼下北境剑拔弩张,朝中未必是在真心备战,君臣心中多半以为继续妥协下去,仗极有可能打不起来,而在下的看法与越王一样,大明与瓦剌必有一场殊死角逐!大战一起,殿下宜居庙堂之高而观天下大势,但求无愧于社稷,不问其它!”
郕王凝眸,眉头越皱越深,秋风携着黄叶袭来,卷起了衣摆和几缕散发,而那尊玉面如凝固了一般,久久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