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北郊,处处莺****长。在南北两座矮山之间,一片宽阔的平地由东向西延展开来,在平野的尽头,芦苇与水光杂陈,勾勒出溪流蜿蜒而上、直达天际的奇妙轮廓。
八百骑兵排成方块状队列,首弩兵,次槊兵,后刀兵,队形紧凑,但见铁蹄翻飞处,骑队形如一体,风驰电掣般驰来,一时间蹄声大震,沙尘漫天,区区八百骑人马就营造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恢弘气势。
远处粼粼的波光,士兵闪亮的目光,兵器上森然的寒光,还有头顶上耀眼的阳光,烘托出无比震撼的腾腾杀气。
一阵震耳欲聋的蹄声过后,站在高地上的朱祁铭翘首东望,见五百亲卫军全下了马,嘻皮涎脸地看着八百勇士从他们身前疾驰而过,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嘻嘻嘻,训练挺像那么回事的,不知到了战场上管不管用?”
“嗨,不过是面子功夫而已,真到了战场上,还不被冲个七零八落!”
“就是,我大明军队要么就是结阵拒敌,要么就是闭城固守,还从未听说过以劲骑与鞑贼对攻的先例,练习这些华而不实的骑阵又有何益!”
不少护卫双目含怒,只是隐忍不发,策马疾驰东去。
朱祁铭闻言,心中颇感无奈。他无法把天子亲军当成自家护卫来使唤,亲卫军不愿自降身份也好,心存警戒也罢,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从大局出发,尽快让游离于外的五百人马融入大团队之中。若操作得好,这五百人就是一支可靠的有生力量,操作得不好,他们就是负能量,会严重影响越府护卫的军心士气。
八百护卫去而复返,亲卫军的奚落声又起。
“嘿嘿嘿,这样的练兵法闻所未闻,有些意思。”
“银样镴枪头而已!别说上战场,就是与咱们这些亲卫军实打实过招,他们也只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人群中响起了粗鲁的叫骂声,似有块状物飞向骑队。
骑队队形猛然一顿,忽见刀兵纷纷翻身下马,扑向亲卫军,双方顿时扭打在一起,转眼之间,亲卫军就被打得人仰马翻,吃了大亏。
就在护卫军以嘲讽的目光肆意羞辱对方的当口,只见亲卫军纷纷拔出刀来,护卫见状也不相让,刷地拔刀在手。双方怒目相视,眼看一场血拼即将爆发。
朱祁铭暗叫一声不好,快步奔向坡下。
但闻嗷声大作,双方扬刀迅疾扑向对方,瞧众人眼中喷出的怒火,似有血海深仇一般。
突然,一柄短剑捎带着破空声,无比凌厉地飞向人群。顿时,两班人马似两道翻卷的波浪,在即将汇合之际,又倏然分开。
护卫与亲卫军之间被飞剑轰开丈远的距离,飞剑直插地面,半身入土,尖厉的啸声嗡嗡响个不停。
“住手!”朱祁铭大喝一声,奔到两班人马之间,驻足厉目扫视护卫军,“本事未见长多少,脾气倒是一日比一日火爆,这还未迎战鞑贼呢,自家人便已内讧,是想让天下人看笑话么!”
“殿下,这帮杂碎朝咱们扔石块。”有护卫分辩道。
“住嘴!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要有定力,这点干扰都承受不了,他日上了疆场,如何在枪林箭雨中从容迎敌!”
朱祁铭转身扫视亲卫军,“你们从未见过瓦剌骑兵的骁勇,日日躲在营里做太平军,哪知战事的血腥?瓦剌人常年东征西战,他们的战力是在实战中形成的,是打出来的!我大明的将士不苦练行么?训练出十成战力,临战时能显露出五成便不错了,要想与瓦剌铁骑相抗衡,你们还差得远呢!”
“多年来,瓦剌寥寥数骑人马便能在大明的北境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明军莫之能抗,只能依靠坚固的城防闭城自保,偶有遭遇,明军从无胜绩,这是大明百万将士的奇耻大辱!”朱祁铭盯视赵岗的双眼,“身为亲卫军,技不如人倒也罢了,技不如人还在这里托大,大明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在家里横的么!”
赵岗嗫嚅道:“京军有现成的训练法子,殿下这一套与操营规制不合。”
朱祁铭强抑胸中怒火,沉声道:“大明各地卫所军的操训都是一个样,若这套法子管用,何至于连吃败仗,每遇鞑贼入寇便望风而逃?当年本王流落北境,曾率逃难的百姓击杀十余名瓦剌重装骑兵,赵副千户又有何骄人的战绩,不妨说来听听!”
赵岗尴尬地愣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后朝亲卫军挥挥手,亲卫军收了刀,退到一旁训练去了。
望着木头人一样的蒋乙,朱祁铭暗自叹了口气。
唐戟快步奔到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这帮亲卫军不中用,拳脚功夫奇差,明明技不如人,却放泼耍横,也就是敢在窝里横,换作是在疆场,被鞑贼一顿暴揍,肯定早就吓破了胆!是该灭灭他们的威风,教他们明白羞耻为何物!”
朱祁铭白了唐戟一眼,“管住你的手下,不可再生是非!”
唐戟似乎大感委屈,脖子微微一扭,有些不服,“在下不解,他们一再滋事,为何不能给他们一点教训?”
“因为你们是越府护卫军,而本王是个亲王。若本王只是一个带队将军,早就让他们的屁股开了花!”
一名将军领着一帮士兵教训另一帮捣乱的士兵,那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而一个亲王领着自己的护卫教训天子亲军,那就捅大篓子了!会被人不断挑拨,演化为政治事件,若如此,练兵备战的事铁定会无疾而终。
一旁的唐戟仍有些不甘,“难不成要由着他们胡闹?殿下何不到皇上那里告御状?”
“告御状?亏你敢想!别人赶着往天子亲军脸上贴金都嫌手慢呢,你却撺掇本王抹黑亲卫军,白痴!”朱祁铭脸色一缓,淡淡道:“罢了,本王不便说些什么,但有人会让他们变老实的!”
朱祁铭举目望向那边的五百亲卫军,见他们的训练毫无激情与杀气,简直就是在装模作样消磨时光,朱祁铭不禁摇了摇头。他怀里还揣着杨溥的第三封请帖,此时是该前去赴约了。
已到入夜时分,杨溥将朱祁铭迎入府中,“殿下总算来了。殿下拖了许久方肯光顾寒舍,又是夜间来此,这表明殿下不是前来赴约的,莫非殿下遇上了麻烦事?”
院中红灯高挂,甬道上亮如白昼。朱祁铭信步而走,闻得杨溥语气淡定,又见他神色从容,不禁暗中骂了一句:老狐狸!
进了客厅,两人分头落座,杨溥邀朱祁铭用茶。朱祁铭无心茗饮,方要说话,那边杨溥抢先开了口。
“殿下执意要带兵出征,老朽不明白,一场胜战就真的必不可少吗?”
“当然必不可少!”朱祁铭不经意地瞟了客厅一眼,见墙壁上似乎多出了几幅字画,想士大夫就是偏爱高雅的格调,适逢多事之秋,要维持这份高雅,这何尝不是一种奢侈!“让瓦剌人长点记性,北境会归于安宁,边民至少能享受数年的太平。况且,一场胜战可用来治病。”
“治病?”杨溥淡然一笑,“愿闻其详。”
“可治大明的软骨病,胜战过后,大明再与瓦剌打交道时,会有充足的底气。亦可治瓦剌的骄横病,令瓦剌人不敢引马南窥!”
在边军与瓦剌人的交锋记录上,胜利总在缺席,或许正是因为这层缘故吧,杨溥脸上有些许的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胜利的结果。“大明若胜了,瓦剌会怎样?”
“瓦剌还敢怎样?瓦剌肯定不敢认领越境劫掠之事。他们不是一直将此事赖在鞑靼残部头上么?借口无力全盘掌控鞑靼诸部,以此敷衍大明的屡番交涉,那好,大明剿灭入寇的鞑贼,瓦剌只能自吞苦果!”
杨溥抚须沉吟良久,又是淡然一笑,“有一帮亲卫军在那里拖后腿,殿下为难啦。从严管束他们吧,殿下碍于身份特殊,担心落人口实,以致于出征一事无疾而终;放任不管吧,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真到了疆场,那会出大事的!”
老狐狸!朱祁铭暗骂一声,开口后语气却甚是谦恭:“小王见识浅薄,还请杨阁老赐教。”
杨溥却是笑而不语,良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杨士奇、杨荣已淡出朝政,内阁亟待新老交替,可是人选难定,老朽为此伤透了脑筋。”
为何转移话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祁铭诧异地看向杨溥,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于是顺着杨溥的语意淡淡道:“想必杨阁老心目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不瞒殿下,老朽与同僚议定了五名人选,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
朱祁铭听人说起过,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是朝堂上难得的良臣,德才兼备,重用这五人,足见杨溥举荐人才不失公心。可是,这五人固然应该得到重用,但仅仅重用此五人似乎还不够,还缺一名能力挽狂澜的国士,就像于谦那样的人。于是,朱祁铭默然不应。
“老朽知道,殿下心中想必有些遗憾。可是,即便是这五人,老朽想要将他们推上去,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杨士奇、杨荣说话不作数了,自然有另外的人说话作数。”
“谁?”
“还能有谁?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呗。”
王振?朱祁铭心中一震。许久以来,朱祁铭一直不愿去多想王振这个躲在暗处的渔翁,即便到了此时,他也不愿去趟内外臣权争的浑水。
就在这时,杨溥抛出了一道重磅消息:“龙骧左卫、龙骧右卫已被暗中派驻京城北郊,如此处心积虑地防备殿下,这绝非出自皇上的本意,一定有人在皇上身边巧言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