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铭举目望去,见楼下不知何时来了一名老者,衣衫褴褛,席地而坐,抚琴而歌,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盘。
再往后看,老者身后站着两名稚子,衣衫不整,面有菜色。
不消说,这三人应是逃入京中乞食的饥民。
但闻嘘声四起,楼下众人看似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厌恶至极。
“谪仙居还想不想开张了?什么人都往里面放,真是岂有此理!”
“还唱什么《雉朝飞》,孙儿都这么大了,也不像无家室的人呀,可笑!”
“还不来人将他们轰出去,免得坏了小爷的雅兴!”
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急急地朝老者奔去。老者大概是意识到情形不对吧,赶紧住手罢唱,端起身前的盘子凑近眼下,眯着眼看个不停,看样子眼神不太好。可惜的是,盘中空空如也。
朱祁铭心中不忍,遗憾的是他身无分文。
就在两名壮汉即将靠近老者时,忽见薛桓手臂一扬,一锭银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木盘中央,更加神奇的是,银子并未跳落到地上。
大概是觉得雅间里有贵客打赏,老者平添了几分面子吧,两名汉子生生刹住脚,听任老者领着两名稚子自行离去。
朱祁铭扭头看向薛桓,只觉得心中对他的坏印象在渐渐淡去。
薛桓不无得意地道:“在下常玩投筹的游戏,百发百中,从未失手过。”
朱祁铭淡然一笑,“身手不错。阁下要是骑射百发百中那就更好喽。”话一出口,又觉得这么快就与薛桓拉近距离,太便宜他了!不禁补了一句:“自古美男多风流。”
薛桓愣了片刻,扭扭脖子,似有不服,“在下不敢苟同!宋玉是美男,邻女窥伺他三年,宋玉不为所动;潘安美姿仪,却对妻子十分专情。”
哟呵,挺有个性的,肚子里还有些货!朱祁铭笑道:“人家潘安白发悲秋,还是颇有文采的,至少,潘安坐着敞篷车到街面上走一趟,那些妇人如着了魔似地往车上扔水果,掷果盈车,走一趟就能满载而归,生计无忧,不像阁下这般,连日常用度都要靠兄长接济。”
“掷果盈车?”薛桓茫然道:“这个在下也能做。”
去你的!朱祁铭哑然失笑,薛桓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殿下,要不,在下从此苦读韬略,数年后再随殿下出征?”
朱祁铭缓缓摇头,“罢了,与瓦剌铁骑血战,那是勇者的游戏,阁下还是寻点别的正事干吧。记住,善待常德公主!”
这时,楼下响起一阵骚动声,十余名盛装女子袅袅婷婷走到东侧楼台上亮相,顿时,底下的欢呼与尖叫响成一片。
这么一个顶级风月场,其豪奢程度远胜于官方的教坊司,充盈其间的自然都是绝色女子,光绝色还不够,还得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自不消说,即便是即兴赋诗填词,与士大夫相比,论文采也不遑多让。因此,古代风月场不同于现代人肉市场,它确实被赋予了某种文化内涵。
这里的女子要被捧红,光靠来客的尖叫是远远不够的,还需有官方背景,若有幸在士大夫的诗宴上被评为花魁,不出一旬,她就会名动京城。
而明代的士大夫也很有意思,他们娶妻时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奉若圭臬,无不希望自己的夫人是个温良恭俭让齐备的女子。可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或许更喜欢班昭、蔡文姬那样的女子,所谓“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既美貌且多才,还能风情万种,这是在自家老婆那里感受不到的超值体验。
巧的是,士大夫大多向外恬淡闲适的生活状态,喜闲暇,厌烦扰,喝点小酒,听点小曲,搂个小妞,在诗词歌赋中从容打发时光,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太平盛景。于是,士大夫的诗宴似花魁生产机一般,不知捧红了多少伶人。
被捧红了的伶人无形资产大增,品牌价值惊人,京城的纨绔子弟想要获得与她们独处的机会,那可是要竞价的。
此刻,楼底下就有人喊出了两千两银子的高价,这似乎还不是落槌前的出价。也不知是那个女子有如此惊人的品牌变现能力。
朱祁铭扭头看向薛桓,觉得他很可怜,方才说要凑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时,露出了一副剜心割肉般的苦相。瞧瞧人家,只为了美人不再隔云端,就能轻轻松松掷出两千两银子,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朱祁铭很想去皇上那里请旨,在京城贵室子弟中任由他点人从征,或许别人不会像薛桓这么悲催,人家出银代征比薛桓大方十倍也未可知。
哼,不如去碰碰运气!这样的自我安慰无助于缓解朱祁铭的财政窘境,他収起那本《平虏七策》,淡淡道:“走吧。”
薛桓似乎也不想在此多呆,很快就起了身,笑道:“楼上雅间里或许有不少显赫人物,殿下想与他们打个照面么?”
朱祁铭回之以白眼。
回到越府,已近日暮时分,朱祁铭直奔练兵场,只见唐戟正领着八百勇士练得热火朝天,而一旁直直地站着五百来号人,不用说,这些人就是皇上从亲卫军中挑选出来的壮士。
五百亲卫军的军容军姿甚是严整,且个个都是身强体壮,但他们目中并无杀气,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只是茫然看着越府护卫练兵,自己却无动于衷。
朱祁铭走近那五百人,有两人快速出列,其中一人正是蒋乙,另一人年龄与蒋乙相仿,姿容很是不俗。
“羽林右卫千户蒋乙参见越王殿下。”
“羽林左卫副千户赵岗参见越王殿下。”
羽林左卫?与蒋乙不是一路的?朱祁铭心中犯着疑惑,面色淡然地看向赵岗,见他眼珠在徐徐转动。
“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与越府护卫军一道练兵?”
蒋乙与赵岗你看我我看你迟疑许久,最终由蒋乙作答:“殿下,场地太小。”
朱祁铭扫一眼练兵场,觉得场地确实过小,即便不增加这五百人,原来的八百勇士挤在此地训练,腾挪空间也显得过于促狭,特别是战马的奔驰速度提不上来,这极不利于实战。
“本王不便借用京军的校场,不如在京郊寻片旷野练兵。”
那边赵岗上前一步,“殿下,此事须请皇上下旨。”
这还用你说么!朱祁铭心中不乐,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转视蒋乙,见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略显尴尬。
看来蒋乙还是不善于带兵,在陌生的环境里进入角色太慢,堂堂主官,却听任一名副手越俎代庖!
“蒋千户,在找到野外练兵场之前,你们便受些委屈,在越府寻块地方开练。”
赵岗再次抢先答话:“殿下,羽林两卫的五百人马如何练兵,此事还须听候圣意。”
一旁的梁岗直摇头,走到朱祁铭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口一句圣意,看来此人对圣意有另一番解读,他心中想的必是监视,而非练兵!”
解读圣意只有用心与不用心之别,哪有这一番另一番之分?朱祁铭斜了梁岗一眼,扭头盯住赵岗。“赵副千户说得好,圣意未明是吧?皇上命本王代训五百亲卫军,或许本王曲解了圣意,本王可不敢落个矫旨之嫌,这样好了,就请赵副千户去皇上那里请旨,五百亲卫军总不能天天站在这里吧,越府不缺木头桩!”
“这”赵岗支吾着愣在了那里,低眉垂首,身子突然间像矮了半截。
一个副千户跑到皇上那里请旨,那是找死的节奏!不说别的,在一件十分敏感的大事上,无端挑起天子与亲王之间的嫌隙,多事者哪还有活命的可能!
朱祁铭冲蒋乙正色道:“蒋千户,不愿留在越府参训的,请你带回本卫,向皇上复命。”
“是!”蒋乙朝五百亲卫军挥挥手,带着队伍朝东端那片略小的空地走去。
待亲卫军走远后,朱祁铭叹道:“到时候五百亲卫军可是要参战的,若待遇不及越府八百勇士,势必生出攀比心,导致士气低落,于征战不利;而像对待八百勇士那样优养亲卫军的家属,又会让大明举国的卫所军都觉得不公,那会出乱子的!何况越府财力不济,再优养五百户人家,有心无力呀!”
一旁的梁岗兀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对朱祁铭的话恍若无闻,良久后自言自语道:“蒋乙是殿下的故交,派蒋乙来想必是做给人看的,派赵岗来才是关键!”
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碍于师尊的情面,朱祁铭不便出言喝斥,只能婉言提醒:“梁指挥使转告云娘一声,要她与亲卫军保持距离,不可找蒋乙叙旧,更不能妄议亲卫军。”
梁岗蓦然醒过神来,“是!”
朱祁铭很快就陷入到了沉思中。他对五百亲卫军并无太多的戒心,他只是暗中告诫自己:留意即将到来的监军太监。
许多事好像并非出自皇上的本意,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巧妙地影响天子的决断!